一群底層人前仆後繼,背井離鄉,外出務工,填補家用,維持生存。但另一群更無力的人卻成為難題,這群人就是留守在家的嬰兒、兒童、少年。過去我們曾經關注過這一問題,比如「隔代教育」、「民工子女學校」、「借讀費」等。我自己也經歷了幫別人照顧留守孩子的太多事情,從小到大,在我家長期吃住、照看的民工孩子不下十人。前年帶了一個,去年帶了一個,今年又帶一個。大者十五歲,小者只有一歲多,不一而足。這類事情,在中國農村廣泛存在,只要有人外出打工,孩子就必然成為務工的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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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農村的「留守孩子」問題



文 ◎ 楊銀波 圖 ◎ Getty Images

一群底層人前仆後繼,背井離鄉,外出務工,填補家用,維持生存。但另一群更無力的人卻成為難題,這群人就是留守在家的嬰兒、兒童、少年。過去我們曾經關注過這一問題,比如「隔代教育」、「民工子女學校」、「借讀費」等。我自己也經歷了幫別人照顧留守孩子的太多事情,從小到大,在我家長期吃住、照看的民工孩子不下十人。前年帶了一個,去年帶了一個,今年又帶一個。大者十五歲,小者只有一歲多,不一而足。這類事情,在中國農村廣泛存在,只要有人外出打工,孩子就必然成為務工的負擔。一個壓力沉重的家庭,倘若在工作地點必須拿出一個勞力來照顧孩子,那麼另一個人就必須養活包括自己在內的四個人或四個以上的人。其直接後果,就是一旦主要勞力垮掉,全家跟著全部垮掉,因此民工返貧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也包括留守孩子的撫養問題。

中國農村廣泛流傳著一句俗語,「家有二老,沒有煩惱」,講的就是利用自己的父母或岳父岳母,將孩子帶大。有的家庭做得好一些,隔代教育亦頗成功,而且子女做事乾脆,每月固定匯寄款項,不給父母或岳父岳母增加經濟負擔。但是,也有許多家庭,情況非常惡劣,最嚴重的不是費用的問題,而是孩子本身的安全問題和成長問題。帶孩子有著極大的責任,一旦遭遇事故,如受傷、死亡或者遭受重大疾病,這一系列的事故都極容易導致反目成仇。屆時,父母不再是父母,岳父岳母不再是岳父岳母,親人不再是親人,朋友不再是朋友,或者仇殺,或者走向法庭,或者一輩子的疙瘩都解不開。為了安全,一切可能的危險都要想到,一切可能的危害都要留意到,雖然不是自己的孩子,卻必須比對待自己的孩子還要留心。報紙雜誌已經報導過不少,諸如孩子落水被淹死,父母回家後將爺爺奶奶投毒殺害,如此這般的極端事件在有的農村已經成為轟動一時的話題。

另一個話題就是孩子的成長問題。祖輩沒有父輩那般具備權威性,孩子在留守期間很難形成自己的獨立意識和完整的家庭感受。學校教育的效應微乎其微,各種青少年犯罪問題層出不窮。孩子平時得不到溝通,缺乏真正的體貼關愛,走向孤僻、怪異、冷漠和兇殘。孩子辱罵祖輩成為家常便飯,孩子逃學、結伙,迷戀網吧,迷戀遊戲,甚至走上不歸路,幹出非人所幹之事,鑄成大錯。一則新聞報導說,某個長期留守在家的女孩正讀大學一年級,父親回家後因為學費吃緊,該女孩居然說:「你不給學費,那我以後就不養你!」父親聽後大為光火,持刀將其殺害,屍體未做掩埋,直接拖至柴房,案發時屍體已經嚴重腐敗。更多新聞更有子女弒父母的恐怖揭露,扭曲的人格、經濟的壓力、倫理的喪失,將底層人逼得自相殘殺,實在是國家的大不幸。

我手中有一份從湖南省委黨校寄來的內部反腐刊物──《清風》。在二零零七年五月的《清風》上,有篇文章叫〈經濟發展下的安危〉。其中涉及到勞動就業、醫療衛生、教育收費、居民住房、貧富差距、貪污腐敗、環境污染等一系列「大國憂患」,全篇所述,不過「民生」而已,讀來都已讓人心力交瘁,何言其它?正是在這樣的國家整體問題陸續爆發的背景下,底層人捨死忘生,流汗流淚,沒日沒夜地折騰,為的是養活人,其壓力之大,可想而知。加之在有的農村,計劃生育的職能已經嚴重扭曲,成了「有錢人隨便生,沒錢人想辦法有錢就可以生」的局面。人口持續增長,很大程度上並不僅僅是中國人的素質問題,更是相關官員以之維生、貪權貪利的後果。當計劃生育成為一種買賣,人口的增長也就直接帶來撫養更多孩子的生計問題。

在貧困的家庭裡,為了拖兒帶女,「頂樑柱」就必須費盡力氣來掙錢,可又苦於無人帶孩子,只能帶著孩子外出務工,真正的勞力必然減少。收入的微薄,孩子的哭鬧,夫妻的矛盾,上一代與下一代之間的不理解、不寬容、不配合,導致太多暴力事件的發生,整個家庭無論付出多少力氣、幹多少活路,最終都只能走向衰敗。下面,我就舉身邊的三個例子,全部涉及到我自己的親人,他們全是建築民工。

第一位,膝下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剛剛從工廠辭職回家,準備搞建築;二兒子正在念高中二年級;三兒子只有兩歲。全家五口人,真正的勞力只有兩個,勉強維持生存。第二位,膝下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念小學,小兒子只有一歲多。上面還有岳父岳母,岳父最近眼膜受傷化膿,需要動手術;岳母被摔斷了尾椎骨,也需要動手術。全家六口人,真正的勞力只有一個,已經不堪重負。第三位,膝下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剛剛從小學輟學,小兒子只有兩歲。全家四口人,真正的勞動力只有一個。加之夫妻經常爭吵,諸如離婚,諸如錢不夠用,諸如工作難做,諸如醺酒、賭博,整天搞得雞飛狗跳,哭聲、喊聲、鬥聲、殺聲,甚麼矛盾都是劇烈爆發──以暴力開始,以暴力結束。這是我一直在幫助的三戶家庭,我一直都在極力幫助他們度過難關。就從今天開始,一位新成員就進入了我家,只有一歲多,實在是出於極度的同情。農村留守孩子何去何從?由此可見一斑。

留守孩子的問題,有很大部份直接反映在教育質量上──在農村人眼裡,就是「值不值」的問題。據《清風》透露:

「從二零零一年到二零零五年,全國高校畢業生平均就業率始終只有70%左右。大學本科畢業生待業人數年年增長,二零零一年是三十四萬,二零零三年是五十二萬,二零零五年是七十九萬,二零零六年達到九十一萬。二零零五年,高校畢業生月薪在一千元以下的占20.3%。目前,『上大學究竟合不合算』的質疑聲在普通民眾中越來越多,部份農村地區家長明確表示『送孩子讀大學還不如讀完初中就早點出去掙錢』,『讀書無用論』重新抬頭,青年占待業人口比例增高,青少年網癮群體人群激增。」

但是另一方面呢,高校仍在擴招,二零零一年全國高校畢業生只有一百一十四萬人,二零零七年就達到了四百九十六萬人。與此同時,學校改制、聯合辦學、計劃外招生等都成為亂收費的幌子。我曾於前年編寫過幾十例「學費殺人」悲劇,其中力陳教育費用的極端壓迫,為整個中國的教育收費和教育質量憂心忡忡。這樣一個民族,究竟是無意無力地去改變現狀,還是故意盡力地去製造愚民,以利於超級穩定的統治局面?

我眼睜睜地看著留守孩子輟學的輟學、打工的打工,吃著「青春飯」,幹著自己不願意幹的事情。這就是現實的中國農村,那麼一大群人要吃飯,要活命,怎麼辦?就在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一個電話突然打進我的家中:「銀波,你八叔在上午十點加板沖床時遭遇工傷,左手三個指頭被切斷,現在醫院裡面!」這又是一個民工家庭,他們的孩子──也就是我的親堂妹──曾經在我家帶過,後來讀完幼兒園就被父母帶到廈門讀書,所幸今年已經十一歲了。前段時間剛剛回過家,給我的印象非常好,這孩子很聰明、很禮貌,又不乏遠大志向,長得也非常漂亮。怎料才不過兩個月,工傷噩耗就傳了過來。倘若在那邊沒有熟人,這樣一個家庭很快就會完蛋,孩子的學費,幾個老人的贍養,憑八媽這樣一個每個月只有不到一千元工資的女人能應付過來嗎?八叔躺在病床上,有氣無力地囑咐我:「不要跟你爺爺奶奶說我這個事情,千萬不要說,怕他們受不了。」堂妹在那邊哭得很厲害,我一時無語,只感到底層人的掙扎是這樣的可憐。孩子啊,別問我這是甚麼道理!

如果有一天,我也有了我的孩子──連名字都取好了,子即「楊子昂」,女即「楊子鮮」──,倘若我成為一個肩負著神聖父命的人,那麼我絕不允許在我家庭存在「留守孩子」一說。倘若亂世之中我遭遇不測或陷害,那麼我也必須將「父親」的形象盡力完整地賜予我的後代。我確實是個心硬的人──在很多嚴重的威脅撲面而來之時──,但我不忍心看到後代的眼淚,不忍心看到他們沒有機會得到關懷。我不必溺愛他們,但我必須讓他們對這個世界懷有信任和理想,要在他們的內心深處種下「責任」和「愛」──因為,畢竟他們今後也將有自己的後代,自己的骨肉。現在,我仍然一如既往,將別人的孩子當作我自己的孩子,不管他們能夠理解多少,我都不願意將這一切當作馬虎了事抑或某種交易,我希望從我家中走出去的人,都能夠堂堂正正地做人。就像我的第一啟蒙老師余樟法在詩裡說的那樣:

「做好人是做事做人的基礎……做一個好人不容易,壞蛋堆裡做一個好人尤其難……最難也要盡力盡心做好人,要做就做真正的大好人……做一個好人這是我的最低要求,也是我的最高指示至誠忠告,這是我大半輩子經驗的結晶,至簡至易至高至妙。」

轉自「民主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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