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髮的老牌運將

文 ◎ 藍孩兒攝影 ◎ 連黎

計程車司機摘下帽轉過頭來給我看，一頭短短的黑髮和一下巴白鬍鬚渣子。「染髮瞞警察啊，我超齡，但你看我這麼健康，怎麼可以不開。」他把帽子戴上。

大冷天，我握了杯熱可可站在路邊喝，一輛計程車駛遠了，又慢慢倒回來。

「我沒招手啊？」

「感覺有那麼回事。」

「嘿，你通靈？」

「我經驗太豐富了。開了四十六年，世界上沒這樣的。二十一歲就出來開了。那時候這街上什麼都沒有，幾棟竹房子，空空的，一片稻田。」車子駛過寬闊的大街，兩旁是高樓大廈。我有些恍惚了。

「你看這十字路口，角上本來有間土地廟。地震震沒了。本來這邊只有5路、45路，還有公路局的。那時窮，公車都破破的，開起來匡啷匡啷，破了大洞沒人修，人鹹魚似的擠在裏面，好像會掉出去那樣。」

「不景氣，這些年辛苦些吧？」

「有生意沒生意都一樣啦！錢掙多少沒關係。」

「咦，現在人可不這麼想。那天我跟一個賣路邊攤的說人要安貧樂道，他大吃一驚，沒聽過的樣子，大聲說：『那怎麼行？人要往高處走！』我趕快祝他發財。」

「以前的錢比較大，用很久，油便宜，現在的錢不值錢，一千塊一下花光，以前一百塊坐很久，這裏坐到台北車站，十幾塊而已。」

車開過一棟大樓：「你看這間，以前是座墳場。根本沒路。街後頭是條小溪，清清的，小孩子捉魚捉蝦。變太多了！現在的人也變了。小孩變更多，教育失敗。小孩穿制服就好，現在兩天穿便服，頭髮剪成怪怪的，還染髮！弄成卡通片人物那樣，活像是外星人！你說，那樣好看嗎？我也染髮，我是不得已。」他摘下帽轉過頭來給我看，一頭短短的黑髮和一下巴白鬍鬚渣子。

「不得已？要交女朋友？」

「胡說！染髮瞞警察啊，我超齡，但你看我這麼健康，怎麼可以不開，你把我身體檢查檢查，夠格，你就讓我開。」他把帽子戴上。

「我不是這裏人，雙溪來的。雙溪有間三公廟，拜宋末三忠臣，一百三十年了，磚頭從江西景德鎮運來的，比總統府的還漂亮。翻修過，現在沒了。日子不好過，我年紀大了，回老家不要好久了。每天掙兩、三千吃飯就好。老二本來在汽車修理廠，得了躁鬱症。現在很多大學生都有憂鬱症啊。我老婆六十三。我老婆實在不錯，屬於標準型，這點沒錯。」車開上大橋，橋下是灰濛濛的河水。

「我日據時代出生的，十兄弟，我第十個，剩五個。從前家裏開雜貨店，我媽媽做豆腐，手工磨的，四點就叫我起來磨豆粉，上學以前賣豆腐，頂一盤豆腐在頭上，頭上纏塊布，跟泰國人一樣，跑得飛快，現在看不到的啦！我當兵就沒有了。

「台灣啊，要合作，我們台灣人、大陸人都一樣，真正的台灣人是人家原住民。很多人偏不這麼想。他們不是不清楚，就是橫木頭要進火爐，亂來！上梁不正下梁歪，這話你聽過嗎？他一個人在做皇帝。」

「你說，這日子比起從前呢？」

「生意難做，一天掙幾百也是有。我早出晚歸，一天開十四小時，沒辦法，要用時間來補差額。這是比較正常，要養活家庭，不像年輕人開著玩，一天開幾小時，現在人至少開十小時。三、四十年前兩人開一部，一人開十二小時，半夜交接。我回家都在八點左右，回家吃飯、睡覺，沒什麼嗜好，只想幫助小孩，我是真正傳統的。我真的從日據時代就是這樣，不走歪路，五歲光復，我家都是講台語，不講日語。高中唸完當兵，不出來掙錢不行。」

「這是你年輕時的照片？」我指著座位後掛的駕駛證。

「那個啊，我兒子。這執照是他考的。你看這，我四十歲照的。」說著拿出一張發黃的舊駕駛執照，上面是穿制服，英俊成熟，一臉微笑的男子。

「不怕警察捉哦？」

「怕什麼？年紀都這麼大了。我跟女人不一樣，六十幾歲開車，早晨五、六點出門，一天不會累，可一天不開車就腰酸背痛。現在我什麼財產也沒有。」說著兩手晃了晃：「兩棟房子都給兒子弄丟了，每天掙錢放口袋。老婆也是每天出去做幾個小時，掙點錢自己花。我們兩個很自由啦！」

「像你這樣的人還有嗎？」

「怎麼沒有？很多，比我大的都有。」

「七十幾歲的有嗎？」

「七十幾歲？年紀這麼大開計程車，自己也會擔心。錢不好掙啊！公司老闆都跑來開車，滿街黃包車，自己人打自己人嘛。規定是開滿六十五歲不能開，那怎麼行？老百姓要吃飯啊。身體這麼健康，不開叫我們做什麼？」

「哎呀，你這麼老牌的運將（台語，職業司機），什麼時候我幫你拍張照片，可以嗎？」到了目的地我趕忙說。

「拍照片？」

「對啊，怕不怕警察瞧見？」

「怕什麼？都這麼老了。我名字告訴你都可以。我什麼都不怕。」

「那怎麼找你？」

「找我？很好找，我在夜市住了四十六年，你到夜市找里長，問那個開計程車的就知道。」◇
　

後記

台灣計程車公會要求將司機年齡上限由六十五歲提高至七十歲，交通部表示將考慮調整至六十八歲。現尚未定案。台灣現有約十萬名計程車駕駛，五十歲以上占四成七，六十歲以上占百分之九，如定案，將使近萬名六十歲以上運將受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