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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蓝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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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脸上的焦渴和这土地的病征准确地相呼应,像是湖底一丝丝浮上的菌藻。望着一张急迫地就要分崩离析的脸,心想:“天啊,你这是怎么了?”转念一想:“我不也有这样的时刻?”于是我在人群中逐渐感觉如鱼得水了。
有时候,为了更贴近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我会上龙山寺。为了看见那些在香火缭绕,灵验的古庙里,十二万分紧急地向神明求拜跪叩的人。
遥立寺外的音乐喷泉池边远眺,只见万头耸动,在雕龙大门下川流不息。只要再加上一些想像力,我们就干脆回到古代。门内燃一对大红古灯笼,人们痴立庭院,巴巴等着摸那又大又亮的生肖鼠灯,无论如何求个吉祥。
寺外墙边,一列矮凳上的按摩人专心按摩人们使用过头了的身子。女盲人歪头在寒风中睡去了,男盲人一根根来回拿右手按摩自己的左手指。他按摩地用力、深入而且持久,像是尽他左搓右揉,怎么也不够似的。看得出来,这双手很累了。这双不知按摩了多少别人的身体的手用力安抚自己,为了恢复用尽了的气力。天色还早,它还得替无数僵硬的臂、肩、腰卖力按摩。
盲人把眼闭上,看不出表情,然而毫无疑问,这是一张疲倦的、兵败如山倒一般歪在脖子上的脸。脸疲倦的程度和这双手一样。
神灵面前的焦虑愁苦
平日来龙山寺,不似过年时节这般人山人海,香烟也不熏人到要活活烧出个洞来的地步。人群立在古色古香的观音大殿前、大金香炉边,把根香高举额顶,脸上毫不留情地裸露着焦虑、愁苦、欲望、惧怖。如果我们对于看见他人的隐私不抱持过于保守的态度,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不被翻江倒海一般扑面而来的赤裸裸的、人们平日深藏不露的情感而如遭雷击倒退三步,这样的景象或许是值得留意的。
无数张男女老少、色泽不一的脸朝不同的方向紧紧凝视、嚅嘴默祷,朝大殿内安坐的,金身金面、宝相肃美的观音,朝大香炉后高大无形的天。然后他们高举起香,郑重地祭拜。在这块土地上,我们不常看见似这般因为凝重而获得重量的脸。许多张苍黄的脸上下前后列着,像是沉默而紧张、不太优美的现代音乐。人会在神灵面前如此诚实无隐,毫不保留--这叫我们不敢低估神灵的能耐。
这些脸叫我们更理解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虽然诚实说来,凝视这些脸是需要一些勇气的。人们脸上的焦渴和这土地的病征准确地相呼应,像是湖底一丝丝浮上的菌藻。我望着一张急迫地眼看就要分崩离析的脸,心想:“天啊,你这是怎么了?”而后转念一想:“这有什么,你不也有这样的时刻?”于是我站在人群中间,逐渐地感觉如鱼得水了。
久久伏在地下的身影
中庭后方,穿黑袍子的人们一列排开,跪在长案前唸经。多半是发灰白的妇人,有人把身子深埋地下跪拜,久久不起身。裹在漆黑里的身子洗去了欲念,或许是为了洗涤无边的罪业,她们把枯干的身子低低弓了,久久伏在地下一动不动。
大案角上一名男子长跪,拿食指一边指经文,嘴唇一边飞快嚅动,一字没出口下一字就已掩上了。有什么追赶他,他奔跑似地一页页翻转那本《金刚经》,嘴唇几近痉挛。怎么办呢?这经忒长,忒艰深,完全不可理解,而出于什么苦衷,他却得唸上个三百遍。
人们立在庭里掷圣杯。那可不是扔几次就了结了的。多一点耐心,我们就会发现有人钉在地下似的,掷了五、六十次。只扔是不够的--那远远不能消解她心中的紧急状态。每扔之前,她对神灵滔滔诉说什么,手演讲似的在空中挥动,解释什么,又似乎是在企图说服神灵。对于说服神灵这件事,她有无比的耐心。她立在那儿掷了又掷,沉浸在和神灵没有止境的对话里。
一种米养百种人,人们掷圣杯的风格千奇百怪。一妇人半卧地下掷杯。她的神情凄苦无告,扔杯之前祈求了又祈求,生怕把那杯扔出去。把双手握在穿粗花布衣的厚实胸前,圆圆的、憨厚然而忧苦的头垂下,几丝白发悬在额前、短鼻头上。满腔的苦楚无处诉说,只能来到这庙,卧下来,祈求神灵的安抚。然而就连那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为了得到神明的首肯,哪怕仅仅一次,她充满了畏惧和自卑。她一定是失败了太久、太严重了,以致于就算是小小的,短暂的抚慰也不是她敢奢望的。为了什么,神灵也拒绝她很久了。我永远记得她一人跪卧地下的模样。她跪在那不知多久了。时间,那又算得了什么?和她的愁苦相比,还有什么更巨大,更难跨越的吗?
民主探入了神灵领地
在不显眼的大殿回廊角落,身披黑袍的妇人坐在矮凳上一圈圈数念珠。她们看起来心事重重,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回廊下面是一盆盆围绕的,昂贵的鲜花。供过的玉兰砌成一座座结实的玉宝塔,不断更新的,散发出袅袅香味的百合、大黄菊花、松枝插花搁在石雕栏下,都是些善男信女供奉神灵的。
绕到寺庙后庭,一样的香火旺盛。文昌帝君、天上圣母、月佬殿前门庭若市,鲜花一盆盆供在他们门前、案上。有一大盆香水百合特别神气,是谁为了得子而特地酬谢注生娘娘的。考期近了,主掌功名的文昌案上满满的是准考证、鲜果、夜来香、白玉兰。证上有谁傻笑的,呆愣愣的,惨绿的黑白照片。月佬门前,年轻男女羞涩地笑拿竹篮里一捆捆放着的红线。
求婚姻的男人立在天上圣母门前,头仰得高高的,嘴唇呶着,和神讨价还价似地大声说了又说。和从前不同,现在的人大多十分自信,不像从前的人遇到陌生人说不出什么亲切的话,碰上了记者就更是尴尬。现在的老百姓不但在电视机镜头前说得有声有色、尽显本事,就是来到了神灵跟前也毫不怕生,要什么说什么,十分的理直气壮。不妨这样理解:我们自身胼手胝足,一寸一寸血肉模糊地开创出来的民主是这般成功出色,它已不知不觉探入了神灵的领地。
寺庙壁下、梯角,四处有人坐在小凳上说话、发呆、打嗑睡。另一厢,人们乖乖地登记点一盏平安灯。整修过的寺庙拆去了超现实的古寺巨幅图象,香火更旺了。大殿里,庄严盘坐的观音和左右两旁的文殊、普贤的脸依旧是现代佛教塑像里少有的美善,和如今难得一见的真正的慈悲。普贤菩萨拿莲花的手势奥妙而动人,充满了形上世界的暗示。我痴痴立在门外凝视祂们,想起二战时观音显圣庇护百姓的奇迹,深叹这老庙果不是浪得虚名。

(摄影/蓝孩儿)
频繁的惊人景象与收惊长龙
走出寺外,以往庙里聚集的游民现在移到了新盖的广场回廊,弓脚露足嘻笑怒骂,一圈圈凑在一处下棋、吆喝,抱成一团打闹耍子。衣不蔽体,袒露瘠胸的流浪汉穿一身污腻、臭味熏人的黑褐衫裤迎面走来,弯腰在垃圾箱翻找。废墟一般的身躯和垃圾满溢而出的破旧垃圾箱之间似乎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另一头,脸全毁,叫人大惊失色的人跪地乞讨。这城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惊人景象。
我想起城里另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庙。五年来,行天宫中庭里等待收惊的行列从两列以惊人的速度增加到六列,拎公事包的上班族、穿球鞋的青少年、穿短裙的时髦女人、秃顶的老汉无奇不有,队伍并不随时间的过去而缩短。人们立在那,等待蓝袍妇人身前身后摆划几下,把不知在何时何处魂飞四散的三魂七魄收拢了,好叫他们把精神整顿抖擞了再度披挂上阵,和众人下海“讨生活”去。有时,人们取出哪个亲人的衣裳,蓝袍妇人抖开衣裳前后上下划几下,而后收叠起来归入袋中。
心情闲适或是受到重击如丧考妣的时候,我会上龙山寺走走。下一次,或许我会去行天宫。不是为了收惊--虽然我恐怕自己和众人一般,需要收惊的日子是迫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