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線之外的危險——專訪戴維‧斯米克

文 ◎ 龔小夏

《紐約時報》的托馬斯‧弗里德曼（Thomas Friedman）《世界是平的》（The World is Flat）一書出版之後，先是走紅美國，之後又紅遍全球。他的朋友戴維‧斯米克有點不以為然，於是寫了《世界是彎曲的》（The World Is Curved）來唱對台戲。他的比喻是，在弧形的地球上，人們看不見地平線之外的風景。這本書的副標題是「全球經濟中隱藏的危險」。該書在二零零八年九月份出版，剛剛上市就趕上了金融海嘯，於是即時上了非小說類最暢銷書榜。前總統克林頓向公眾推薦，說這是了解金融危機必須讀的三本書之一。斯米克的名字聽說過的人不多，遠遠沒有弗里德曼那麼搶眼。然而，在政府的經濟決策圈子裏面，他的影響卻恐怕比後者要大。他給里根、布什、克林頓幾任總統都當過顧問。聯儲主席格林斯潘在任時，幾乎每個星期都要和他吃個工作早餐或者午餐，現任聯儲主席伯南克也是他的好友。從紐約的金融大亨到華盛頓的政要，都有不少人會經常傾聽斯米克的意見。

《世界是彎曲的》一書五月份將出中文版。三月六日，筆者約請斯米克在Hay-Adams——就是奧巴馬總統就職之前入住的那家旅館——吃早飯，就目前的世界經濟形勢以及該書的觀點進行了一番暢談。

歐洲有毒資產比美高六倍

斯米克說，弗里德曼的書討論的僅限於經濟全球化的生產和服務供應鏈條，完全沒有涉及全球化的另外一個重要領域：金融業。在他寫書之前的二十五年中，道瓊斯股票從八百點上升為一萬兩千點，金融業創造出了財富的奇蹟。但是這只能是暫時的，其中水分也非常大。試想，如果按照這個速度來增長，在未來二十五年的時間裏，道瓊斯會上升為十七萬點。這個經濟分析界基本一致認為做不到。況且，這個增長的重要基礎，就是財富分配不均。發達國家危險地過度消費，過度地依賴進口。而像中國這樣的生產國家又過度地依賴出口。雖然一時繁榮，但這種生產與消費的不均衡在地平線的另一面最終要出災禍。

不過，對於歐洲國家一致批評美國，斯米克卻表示很不以為然。他指出，歐洲的金融狀況比美國的糟糕多了。比如奧地利銀行有三千億美元的壞帳，國民總產值只有三千七百億。瑞士、英國也很糟糕，法國就更不用提了。至於歐洲的經濟引擎德國，在過去的這些年裏面與俄國建立了類似與美國與中國的關係。德國大量從俄國借債，整個國家消費靠債務來運轉。結果，國際油價一跌，俄國人手裏的錢縮水，德國經濟也受到了非常大的拖累。金融危機剛剛開始的時候，歐洲人抱怨美國，結果最終發現，只有美國手裏還能有點錢去挽救危機。這也是為什麼不久前英國首相布朗前來對美國示好的原因。斯米克在研究計算過後認為，歐洲的金融有毒資產的比例比美國高六倍。

活化銀行界的阻力是金融保險業

斯米克對奧巴馬新政府的經濟班子與政策顯然不怎麼認同。他認為，財政部長蓋特納和他的同僚們面臨著幾個無法解決的經濟和政治難題，他們目前的所作所為，不過是在拖延，希望在這個過程中經濟逐漸出現某些轉機。他指出，眼前最大的難題，是金融業的有毒資產。原來的一美元的這類資產現在只值五至三十美分，這些資產價值必須提高到五十至六十美分才能被「溶解」掉。也就是說，政府必須拿出兩萬億美元才能消化掉這筆有毒資產。這筆錢，是美國一年稅款的三分之二。如果政府這樣做，納稅人必將作出強烈的反應，從而使問題從經濟轉入政治。斯米克認為，目前政治上最為納稅人接受的辦法，是暫時性地改組銀行甚至將其國有化，將有毒資產剝離出來，將那些龐大的金融機構拆分為更小、更靈活、更有效的商業機體。這樣，能夠使銀行業重新獲得活力。

斯米克進一步指出，這個看上去最聰明合理的辦法後面卻拖著一條長長的陰影——那就是金融保險業，那裏面有一系列複雜的金融衍生品。這方面的專家們不斷地警告說，如果分拆像花旗銀行這類龐然大物，就會牽動整個金融保險業，從而帶來更進一步的金融雪崩。誰也搞不清楚那些複雜的金融圈套到底蘊藏著多少錢財，有人認為總數可能高達四十萬億，而全球經濟總產值也不過是六十萬億。那個不知深淺的渾水沒有人敢去淌。而且，引發雪崩有時候只需要小小的一點振動。這點，前財長保爾森在決定不去挽救雷曼兄弟公司引起的一系列後果已經是有目共睹。蓋特納當時也參與了保爾森的班子去做出這個決定，現在蓋特納自己成了財長，當然不敢輕易去重蹈覆轍。

在金融和保險業中，世界最大的保險業集團AIG是最令人擔心的一個。斯米克說，AIG如果垮臺，全球的金融都有可能陷入嚴冬。金融和保險業在全世界有三億投資者，其中包括許多人的退休金，他們總共的投入超過三十萬億美元（相形之下，美國的國民總產值只有十四萬億）。這些投資者在恐慌之下會不惜賠本拋售，那時誰都沒法子救了。

金融界人士成最不受歡迎人物

另一方面，斯米克認為蓋特納肯定也看到了國會和普通民眾的情緒正在發生重要的變化，金融界人士已經成了最不受歡迎的人。金融業高管用納稅人救市的款項去給自己發獎金、壓著大量的金錢不肯發放貸款這類消息，使得正在經歷多年未遇的經濟困境的美國民眾怒火沖天，如果今天再有上次的救市計畫出臺，獲得民眾的支持就不那麼容易。因此，奧巴馬總統才會將未來有可能用於救市（恐怕也是非用不可）的七千五百億美元放到財政年度計畫中，而不是另外推出一個法案。至於為什麼是這個數目，斯米克講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內幕。蓋特納和他的班子知道，要挽救金融業需要兩萬億的數目。但是這在政治上無法通過。於是，財政部新上任的班子碰了個頭，決定按照布什政府的救市方案，用七千五百億這個數字。這樣，民主黨政府就不會顯得比共和黨花錢更大手大腳。

斯米克對全球化經濟發展的前景看法不怎麼樂觀。他認為，今天的情況有點類似於一次世界大戰之前的一八八零至一九一四年。那些年，世界經濟處於前所未有的繁榮狀態，歐洲人不斷地談論「永久和平」。然而，經濟發展的不平衡以及各種政治社會衝突最終導致了一次大戰的爆發。世界是彎曲的，地平線之外的危險總是不容易遇見，人們必須從歷史中吸取教訓。

（小標為編者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