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手札】羊皮中的家鄉
隨著我在部落的流轉,每一族群也都與我低語傳述著他們的故事,而於雲山霧裏,更有著外面所不了悉的世界……
在屏東縣瑪家鄉有一條道路,當地人稱呼為「沿山公路」,沿著這條公路,錯落著有好幾個排灣族村落。
我目前停驛的位置是在這條公路上,一處名為排灣村的筏灣部落。
這個村落依著地形,如同梯田般一絡一絡疊比而上,當到了最上頭,就似漸縮的布袋,依傍著蔥蘢樹林。
於台灣原住民族群中,排灣族有著極其明顯的階級制度,即而隨時空擅遞,此制度已逐示微,然在部落的祭儀與歡典中,其之象徵權位依是非常顯著。
借宿排灣村
參加過一項相當別緻且具深義的部落青年成年禮後,我留在峨冷公主的家裏,更具體的說法是暫宿於峨冷爸爸的家。
峨冷爸爸的家是在一絡屋子的尾端,因而可有空間培植花木,於青綠園木旁,排沿墨黑的石板門階與白色洗石,這些石板就由門階鋪展至內廳。石板原是屏東溪林間的特有,分有公母,可依其特性做不同用途。
以地域而言,台灣的東、南部夏季時分異常燠熱,能將身體放置於石板之上,不啻是種慰勞身體的方式。除了石板,峨冷家的門簷上,有著百步蛇與陶甕和牽手擺舞的族人浮雕,徵示這是一戶有著相當權位的家屋。
隨著我在部落的流轉,每一族群也都與我低語傳述著他們的故事,而於雲山霧裏,更有著外面所不了悉的世界,我與這些土地相逢相遇,相互珍惜也彼此敬重。
排灣村內不乏貴族與頭目,裏中又分有大、小頭目,若非熟悉其內典制或經熟人點示,外人實不易明白究理。由於頭目與貴族乃為沿襲,於早昔且尚講究身份的年代,一個平民欲登龍門,就得靠一番努力和奮鬥以及一些看不見的機緣。
依著習俗,我稱呼峨冷的爸爸為「kama」,媽媽為「kina」。
Kama在天明時,領著我上樓參觀他的貯藏,當我於梯梁間目睹了kama自做的木頭工具箱,心田即而知曉他有一雙巧手,隨就也了悉樓下客廳擺設的來由。
軸裏的圖畫
Kama與我初識,卻彷彿有許多話要訴與我知,而中最主要的話題是停格在他的舊部落。
每人心底的故鄉,都是不會隨時空磨滅的記印,這裏記印在某些人心中,或也會隨著時間比重愈形加深加重。Kama對他的舊部落幾乎就似如此,與縷縷陳述裏,眼中不時泛熠爍光。
話語間,kama至他的收藏室取了一軸物件,這軸雙邊以黃麻繩相繫,不是紙也不是布,而是一張處理過的羊皮。Kama先用抹布彈開外面積塵,當他要解開麻繩時,我幾乎雙眼不敢眨一下,只怕是閉那麼一下,就會錯失過什麼奧祕。
隨著麻繩的解鬆,久繫的卷軸也像要伸展筋骨般馳開,kama細心而貼熨的把它鋪展在我眼前。
事後我追想,當時我的眼睛一定是張得如牛眼般大,中國史籍載有荊軻刺秦王故事,是於舒展卷軸將盡時,內藏一口匕首,而當kama在舒展羊皮時,我先看到的是以藍色墨水筆透出的山嶺,跟著是田地,隨著卷軸的披舒,露出了澗水、屋舍,待整張羊皮攤開鋪平,有那麼一下靜得連空氣也忘了流動。
我無語形容當下的感覺。
羊皮見鄉心
Kama以手指比劃著羊皮,如同流水般地告訴我,他昔時部落位置、周邊山的形狀與名稱。
摒住氣,按住心,我輕聲問kama為什麼記得如此清楚?
Kama回我,這是他的部落,他幼時就與父母住在那裏,生活都在那裏。即而現在他住於筏灣,有空時還是會回去。說來,那羊皮圖裏滿滿都是kama的記憶。
於舊部落,kama與kina開闢了菜園,也整理出了可以住宿的房子。不只是他與kina,部落有些老人也回去了,因為舊部落有他們太多的生活戳印,況且部落本身也著實美麗。
Kama說他真想帶我去看。
在台灣東部,我曾登高去過一個卑南族的舊部落,當立頂端俯看底下平疇時,不由對彼際先人的智慧,心生無比敬意。於生活與生存間,先人的開拓及蓽路,實非後人所能想像。
沒待得我問起,kama續說著,他所以要在羊皮上畫記以前的部落圖,是為要留示給子孫,讓後人知曉自己的祖地,這也是他身為部落領導人的職責。
仍憐故鄉木
Kama的舊故鄉名叫「巴達因」,亦有一名稱為「舊筏灣」。
台灣原住民昔無文字記載其史,kama的羊皮圖上有一些細筆字跡,另於餘隙處,則載了一些較多且較大文字,這些以日文所做的記述,無形中也析露了kama的成長歷程。
Kama幼時所受的是日式教育,就如彼時代的長輩,這樣的教育也牽引了他們日後的書寫形式。羊皮圖裏餘白處的補述,在某方面來說,亦如現時文本中的注釋,於人事倥傯中,自可有提綱契會之用。
由緣做客,我無能仔細詳閱羊皮中的記敘,然在kama的悉心講述裏,我彷亦能有所諦會,「昊天出華月,茂林延疏光」(杜甫〈夏夜歎〉)、「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陶潛〈歸田園居〉),腦海裏的書句如此貼熨著kama所言述的眼前景色。
桃花流水間,山映夕陽中,巴達因的土地裏,藏烙著kama成長的身影,那些身影迄今仍如葉片的脈絡,佇留於kama心中,佇匿在羊皮的某一角落。
友人家屋前的豐采立石。
之前在部落友人家屋前,見一立石上面鑴鏤有豐采的圖案,在在顯示其家族於部落的地位,同時也彰顯了友人日後的肩職。身為長嗣的友人就如排灣人所云,是小米中的「Vusam」——最好的一束,要留做種子,要承繼家屋職責。
攏觀台灣原住民族群,一些族群有著男女明顯的區隔位階及職分,然於排灣族中,除了北部的Rava一群,以占多數的Busal亞族言之,則無分男女而是以其出生先後為繼承,因是亦可見部落頭目為女性。友人身材頗是纖窈,但願日後她也能載承頭上的飾帽、身上的珠衣,銜領自己的族人向前邁步。
疏雨梧桐,萋萋芳草,多少時境的轉迭,kama與kina仍夢縈故里,而友人卻也在流光裏默默趨步家族流傳的擔綱,肩負未來的職責。
眼眉盡處是青山,心底的家鄉,人身的擔當,看不見摸不著,卻亦是風吹不走,雨也帶不去的甘甜澀苦負荷。
kama向女兒峨冷語示舊部落概況。
青山依舊在
排灣族人長擅以鼻笛遣懷心境,回到舊部落,kama喜於星月下坐在門前石板吹奏此款竹樂,讓幽幽笛聲宣化成點點螢光耀舞天地。聽聆間,我魂飛馳想,忽覺一陣心悸,即然我尚未去過kama的舊家鄉,但在kama的圖言裏,那些山川土地卻彷歷歷在我眼目,甚而似可聽到雞鳴狗吠的聲音。
在家屋碑石前吹簫的kama。
彷彿是無意間碰觸了人間寶藏,而我就在此羊皮軸中遐遊飛翔。如此心景,幾分像似集郵的人士翩翔尺寸間。
每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家鄉,kama把家鄉畫入羊皮,有人則記在腦海。數年前有一賣座的電影,名《海上鋼琴師》,片中主角的故鄉仿似就是那艘船,以致最後當可以踏上陸地時,他卻又折步踱回船上,因為打從有記憶以來,他的生命與生活都在船上,這艘船就等同是他的家園。
他鄉久住亦故鄉,自從先民闖渡黑水溝以來,多少時空橫逆中,由南洋、台澎、金馬乃而近世之外籍人士婚取入籍,莫不與其彼及此土地有情有緣。以天涯之大,要能落腳於斯,豈不該虔心默首合十?
曾有一回行旅至高雄美濃,聽當地外籍新娘所組合音,唱《日久他鄉是故鄉》曲,不禁淚盈。越南、印尼、柬埔寨的聲帶皆混成了台灣國語,她們曷不似土豆就要在此地生根發芽?且而結串成蔭?!
吾人疼惜這塊土地,實也要疼惜願意在這塊土地落腳一起努力耕耘的人。
《三國演義》開卷詩引〈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日升日落,潮來潮往,無論時空如何轉擅,世事如何滄桑,故鄉水永遠最甜,kama把對家鄉的思念畫入了羊皮,原是無奇的羊皮遂而有了土地芬芳,螢燈雖微卻可照堂,人之善念及慧心亦如春園之草,也會隨著時間逐生漸長,臻而結合四方蔚為圃園。
親不親是土親、泥親、人親,kama的羊皮圖,日後自當是他家族裏的傳家寶,描鉤塗繪,錯脈縱橫裏,有著kama的無比心意,或許有朝一日,我也會走進他畫記裏的家鄉,嗅聞那幽藏在土地裏的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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