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造 │ 出海的象形文字

壯麗的帆船起錨，解纜，緩緩駛離綠樹林立的古代海岸。這是文明分配給象形文字的任務：去未知的遠方探險，發現還沒有命名，勇敢的新事物。

文 ◎ 童若雯     繪圖 ◎ 古瑞珍

一個接一個，頭角崢嶸的象形文字登上了帆船。快手快腳的水手攀上船桅，口裡呼嘯著，撐起一面面牙白大帆。要不是我們被這光怪陸離的現代生活所蒙蔽，我們將能看出來，這是一個驚人的景象：這些年輕的漢字看來驕傲而充滿了自尊，他們知道自己孕育著未來，將參與未來的締造。

壯麗的帆船起錨，解纜，緩緩駛離綠樹林立的古代海岸。象形文字立在船舷，朝岸上從遠方趕來送行、熱情而樸質的先民揮手，乾淨有力的手在鹹味的海風中揮。

這是文明分配給它們的任務：去未知的遠方探險，發現還沒有命名，勇敢的新事物。這些形體各異，卻一樣天真的象形文字（實在說來，它們才誕生不久）依偎著彼此，把健康的手臂左右挽起來，殷切地望向遙遠的，泛著奇異靛紫色的海平線，那些尚未命名的事物：海浪、鳥、天、魚群，雲彩變幻的形狀，當然，還有風、鹽，和船的龍骨。

漢字沉落海底

文明再度開始，所有這些事物要重新命名，這個在大地上耕種了數千年，然而仍然年輕的種族知道如何完成這項艱鉅的事業。灑滿鹽、飛鳥的海風中飛翔著好奇與勇氣，這些對世界一無所知的文字把自己打開，讓透明，來自遠方的風吹進來。

毫無疑義，將會有島嶼的發現，禮俗、秩序和碑石的樹立。將會有禮物的交換，隆重的婚禮和流血的戰爭。必定有奇異的閃電劃過天空，不友善的魚龍和巨鯨在浪裡翻騰、脅迫，把牠們冷血、碩大的軀體逼近帆船兩翼。

將有一場暴風雨在大海的遠方醞釀、形成，一路追隨劈裂黑雲密布的天空的閃電、轟轟的雷聲，在墨青、普魯士藍激盪的海域上一海里一海里迫近，造成一場壯烈的海難。巨船翻騰，傾倒，墮入大海的象形文字在驚濤駭浪裡浮沉、呼喚、滅頂。

根據誰定下的，不可更改的軌道，探險的青色海洋迅速變成古老寺廟的遺址。巨帆破裂檣桅彎折，在一聲沉鬱的裂骨聲中，船身攔腰而斷，勇敢的象形文字隨巨船向海底沉落，一直沉落到冰冷、不受光的海床上。

所有這些災難都早已被預示。通天的巫覡從夢中驚醒，睜大了琥珀色、驚觫的瞳人望入黑夜。卜人把火烤裂的、不祥的徵兆刻在牛的肩胛骨上，刻在堅硬的龜甲殼上，獻給對未來沒有任何預感，初初登上寶座的王。天把自己的祕密告訴了卜人：他們知道事物的開始和結束同時存在，和黑夜尾隨白晝來到一樣必然，無法逃避。萬物所能做的，僅僅是全力以赴，完成那早已寫好的劇本。

一切刻在龜甲上的預兆無法阻止巨船在黎明時分破海而出，朝著斑斕飛卷，布滿大空的薔薇色雲霞航行，就像是朝著人無法更改的命運，朝著比一切事物龐大、殘忍，主宰一切的軌道航行遠去。大帆吃飽了風，在高聳的船舷上裂帛一般拍打，在風中飛揚。海碩大的胸膛上，古帆船顯得脆弱而無辜，一面面巨大的白帆緩緩在風中飄打，像是一個心意已決的生命朝海天宣誓的旌旗。讓我們承認，那是一個極其動人的景象，即使是現在看來仍然如此。

在這一場以及之後三三兩兩聯袂襲捲而至，從來不曾間斷的驚心動魄的海難中，一批接一批漢字不幸沉落海底，這個多難的民族永遠失去了它們。它們從人們的記憶裡消失，就像是從來不曾被創造出來。

詩人潛海尋古字

只有在某些奇妙的時刻，當集體的力量與決心足夠堅強時，人們鼓足了勇氣，集結在海難的現場，進行大規模跨海域的打撈。當然，那已經是幾百，甚或幾千年以後的事了。這時天資過人，才情豐沛的詩人披上潛水器具沉入深海，進行挖掘古字的使命。人們駕著各人發明的大大小小、奇形異狀的舟船在一頭怪獸似的打撈船邊聚集，注視身負重任的詩人縱身躍入大海。

在屏息、長久的等待後，往往只有極少數的詩人能有所斬獲。她們濕漉著髮浮出海面，把凍得發白的手打開來，手掌上躺著一個爬滿了牡蠣，變形、不能辨識的古字。

當蒙受祝福的詩人升上海面，帶回葬身海底，失傳已久的古文字，那是一個值得慶賀的時刻。人們興奮地圍上來，繞住長久以來一直沉睡在海床的，稀奇古怪的字，看它在一連幾回失敗的嘗試後站起來，用一種古樸的，唯有古人才有的優雅的姿勢向他們解釋自己失傳的蘊含，在眾人關切的注視下逐漸恢復了記憶，娓娓訴說那一場許久，許久以前把它打落海底的暴風雨。

千年夢初醒

人們把牡蠣、海泥從它身上一一刮乾淨，然後這沉睡了千年的古字慢慢記起了自己誕生後不久被送上那艘巨船，等待出海的日子。它一絲絲回想起高遠而廣大的青空。那時候，天空還沒有一個名字。回想起吃飽了風，猛烈擊打空氣的大白帆，以及那滿懷憧憬送他上路的年輕的民族。

它回想起站在岸上不斷朝它揮手，直到帆船消失在地平線上的勤懇、樸拙的人民。他們的穿著、舉止和相貌與現在圍繞它身邊的人們全不相似，以至於它以為現在環繞自己身旁的是另一個陌生的，和自己沒有任何血緣的民族。

如夢初醒一般，它定住幽深的雙眼，啟口問身邊滿臉關懷、焦慮的陌生人：

「那個創造了我的種族——它後來怎樣了？它經歷了什麼嗜血的戰爭，征服了什麼遙遠的國度？它如何成熟，變化，它創造的文字，我的兄弟們，它們散布在哪兒？成就了什麼精采的話語、哲學，訴說了什麼熱烈、真實的情感？當我在海底熟睡，它們完成了什麼偉業？你一定明白，那正是當初我們被創造出來的目的。這幾千年在它們身上磨出了什麼不可磨滅的痕跡？」

人們吃驚地聆聽它帶有古風，不合時宜的話語，那些他們受現代文明洗禮的腦子從未想過的事物，睜大了茫茫然的雙眼望入它剛剛從睡夢中醒來，古老而漆黑的深睛。很久，他們沉默著，以一種他們習以為常的，死一般的沉默，沒有人能開口回答。

不遠處，海上漂泊著上百艘大大小小的舟船，人們興奮地比手劃腳，又一個潛水夫縱身躍入水中。大海波動著立體的青紫色波浪，像是億萬隻探尋的、詢問的手掌朝遙遠的海平線伸去。帶鹽的海風大兜大兜地吹拂，把海吹地騷動不安。

海底下，沉靜的海沙上靜靜臥著古老的象形文字，它們沉睡在青紫色混合，色調朦朧的夢中，夢裡，時間停止，不再前進。古老被遺忘的象形文字沉睡在沒有時間的夢中：那是冗長而甜蜜的睡眠，在大海深沉的搖籃裡左右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