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造 │ 唐朝的寓言:舞馬 6 鞭子
賭注已下,沒有退路。整座長安城在等老馴師把她教成無與倫比的舞馬,他只能拚命一搏。老馴師舉起鞭子。他已拖了太久,時間到了,即使這是一座白太陽,一塊白雪,她得把自己打開來,在他的意志下彎折。她得把這奇蹟實現。
文 ◎ 童若雯
年輕的樂師奏了不知多少回,不管老馴師怎麼扳她的腿,拿她喜歡吃的青玉米獎賞她,小牝馬不隨音樂起舞,像老馴師要求的那樣。偶爾,她隨音樂把頭一昂,長鬃在空中掃,頸子的弧度如天上的虹螭。更多時候她聽得入神,立地下一絲不動,似一尊雕像。
老馴師到底看出來了:她不是天生的舞馬。她只是一匹熱愛音樂的馬。她聆聽,卻不起舞。她骨架神奇的身子呼應著音樂,鬃在風中揚,似一句叫人心馳神醉的樂句,但她不是舞馬。他嫉妒的那人賜給她的大過了舞蹈。
漂亮小白駒名聞長安城
老馴師對小牝馬舉起了鞭子。不管他多喜愛小牝馬,超出了馴馬師對馬該有的情感;不管他心上明白小牝馬比他更懂得舞,小牝馬叫他失望。她咋沒叫他失望?就瞧她立在地下,不把蹄隨他的命令舉起來哪怕一丁點兒,誰也不能否認,她叫老馴師失望了。
更要命的是,她危及他的聲譽。三年將盡,老賓賽在門外的哭泣、咒詛更頻繁了,月牙升上角樓,他似頭老狗來到門外敲響了門,用叫人生厭的嗓門哭嚷:
「我的白駒子啊,丹煉成了沒哪?讓我這活不久的老人家瞧上一眼,我那大宛來的駒子啊。」
隨著老賓賽的哭鬧,長安城人人聽說有一匹漂亮的小白駒在老馴師門下,他悉心調教她,似一名道士在深山老林閉門煉丹。誰也看不見熬煉中的小白駒,就如誰也看不見爐裡那一丸神奇的丹。多年來,老馴師不搞神祕。他調教出來的馬一匹匹運往王卿貴人的府第,沒聽說哪匹馬被封起來不叫主人瞧上一眼。老賓賽哭鬧的越厲害,長安城裡的人越好奇。於是,人人傳言這小白駒就要出落成一匹絕倫的舞馬。
抽鞭如閃電劈過天空
隨著賓賽的敲門聲,老馴師的鞭子一下下落在小牝馬身上。那是他祖傳的一根鞭子,皮革浸了鹽,一下下抽在馬身上,馬的毛皮猛抽一下,似一道暴雨中的閃電劈過天空。鞭子抽在馬身上,馬卻從不叫痛,像人或狗那樣。馬只是把大顆大顆的牙齒咀嚼著,把臉骨扭曲了立起身來,腿在空中踢,長鬃憤怒地晃。
頭一回吃老馴師的鞭子,小牝馬渾身通了電一般從頸子一直抽到尾巴,銀白的身子似布滿了閃電的白夜。她瞥老馴師一眼,似乎是問:
「什麼?」
鞭子一下下落在她背上,小牝馬不再看老馴師。她別開臉不叫他瞧見她的眼睛,雖然老馴師下手算輕的了。鞭子似匕首,一刀刀劃開她薄薄的毛皮,涔出血絲。老馴師不怕她流血。晚上他來馬廄,把自己熬的草藥敷傷口上,傷口結了痂剝下,不留疤。
對一頭動物,一點傷算啥?動物不抱怨。斷了腿、落光了齒,獸不哭,不訴苦。它們蹲那兒,眨一下眼、移一下腿,睡夢中把眉頭皺緊了,額上刻三道立紋,似活了太久的老僧。
鞭子吃多了,小牝馬身上結了痂又落下,瞧上去倒也沒啥不同。但細心的人看出來她的頭不再昂得高。她把肩骨鎖起來,脖子縮下去,尾巴不再頑皮地掃。似乎是有誰在她身上下了沉沉的錨,跑圈時她不再飛奔,雖然她的速度並沒有減緩一些。
四蹄踏出的舞步
老馴師二話不說,把年輕的琴手撤了。他提起琴下場子,沒有回頭瞅一眼小牝馬。新琴師拉琴時不那麼使勁,琴拉的也不那麼悅耳。他的琴拉得清晰,每一個音符刀切似的分明。以四蹄踏出的舞步來說就該是這樣的伴奏,雖然聽在小牝馬的耳鼓裡,這琴音有些刺耳。
老馴師在小牝馬腿上綁繩子,把繩子握手上,隨音樂一下下扯。小牝馬笨拙地左右踏蹄子,把前腿勾起來。她掃一下尾巴,然而大尾巴綁了髻,咋也揮不起來。
「這駒子腦子夠用!棍子、石袋全省了。」徒弟把長棍撐肘子上,瞅著小牝馬。
「蹄子得踏響。腿抬得高、擱得重,活似個兵卒。」老馴師一邊說著,把繩子扯緊。
小牝馬前腿勾在半空。勾一腿的小駒特別溫順,活似一個給人敬禮的小孩。她的長鬃披肩上,更添溫柔。她額上那滴血鑽石一閃一閃。
沒幾天的功夫,小牝馬把蹄子踏得叫老馴師說不上話。他望著她把四蹄抬高、踏下,做得那麼自然,好似她天生就是來做這件事的。不錯,這蹄子踏得妙,卻和他沒一點干係。蹄子生在馬身上,馬如何踏蹄、腿弓的角度,那全是出於馬。
原地打轉似暴風圈
天沒透亮,徒弟來場子上,手摸下巴,愣愣的瞅小牝馬笨拙地原地打轉。
「教轉圈了?」
「兜一圈、兩圈、三圈,頸子一絲不動,背上馬蠅不滾下。鞭子得掄著,掄出風來,馬耳朵隨風轉。」老馴師一邊說,一邊把鞭子咻、咻在小牝馬頭上掄。她把頭挺直了,一圈圈轉。
小牝馬笨拙的腿不那麼笨拙了,她一圈又一圈轉,頭挺直,一尊石像似的,不管腿怎麼轉,軀幹文風不動。小牝馬原地打轉,似一場冬天裡的暴風雪,不,似暴風雪中心的暴風圈,四周發生了震動,而她靜如一潭止水。
老馴師望著小牝馬轉圈,不知是歡喜是悲哀。一匹馬把圈轉到這般爐火純青的地步,便是他也覺得不可思議。對於這匹馬,有什麼不可能?
老馴師把木球滾小牝馬蹄下。她把兩腳踏在木球上追球跑,心臟充血,汗濕透一身。小牝馬的記憶被刺穿了:
「這好似發生過?這不是頭一回。是啥呢?」
她追著球,一邊用力想,腦子一片混亂。然後她想起來:那年她歪著脖子,心跳著緊跟大馬車後狂奔,奔過大半個長安城。那時她才離開山谷不久。一隻手牽上馬勒,把她綁上馬車後的橫木。
木球越換越大,換成了山岩石大。老馴師讓她站上滾動的大木球。小牝馬一回回滑下來,又一回回站上去。一般來說,馴馬師不訓練馬做這高難度的動作。馬的腿長,不比狗、老虎,經不得摔跌。然而老馴師決定教小牝馬這不可能的動作。賭注已下,沒有退路。整座長安城在等他把她教成無與倫比的舞馬,他只能拚命一搏。而小牝馬,他心裡明白,不是一般的馬。
一雙黃金打的長腿跪了下來
一旦進入訓練,對老馴師來說,這只是一頭等待馴服的牲畜。得把它體內那一根反骨移去。得把它的骨頭彎折。馴馬師之間流行一句行話:「打破一匹馬。」打破它的意志。把它破開來,像破開一個成熟的瓜。和天真無邪的植物一樣,動物得把自己打開來,把自己獻上。
老馴師舉起鞭子。他已拖了太久。時間到了,即使這是一座白太陽,一塊白雪,她得把自己打開來,在他的意志下彎折。她得把這奇蹟實現。
老馴師教給小牝馬的最後一個動作是前腿曲膝跪下。這並不難。登上大球比這難多了。然而老馴師明白對於小牝馬,登上滾動的木球不算啥。她是一匹無比聰明的馬。而恰恰是這最簡單的跪下來的動作對她來說是最難的。
為了教她這動作,老馴師擰了根新鞭子。成敗在此一舉。為了叫小牝馬跪下來,一根新鞭子是必要的。為了打造這鞭子,他找來堅韌的牛皮浸鹽水裡,把三股細如髮絲的皮革絞一根辮子。牛是馴良的典範。牛皮革擰的鞭子,可想而知,是了不得的馴獸的武器。什麼牲畜能逃脫這樣的鞭子?而對於這樣的鞭子,小牝馬是太渺小,太幼稚,也太柔弱了。
在老馴師腳下,小牝馬跪了下來。他探掌撫摩她的臉骨,她額上那一滴紅寶石。小牝馬不恨老馴師。她信任他。她需要那隻手掌摸她的背、頸子,母馬之外,只有他能這樣做。小牝馬把一雙結實、黃金打的長腿彎折,跪了下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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