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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造 │ 唐朝的寓言:舞馬7 第二章 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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繪圖 ◎ 古瑞珍

白駿馬登上了大木球。人人倒吸一口氣,瞪大眼看馬靈巧地移動四蹄,大雕花木球臣服在她腳下,活似她的奴僕……白駿馬從木球上下來,前腿勾起來,頸子弓成弧形向眾人致敬,額上紅寶石閃了一下。比起那些伎們彎曲的柳腰,這匹曲膝的馬太稀奇!大廳裡歡聲雷動,直傳到入夜的大街上。

文 ◎ 童若雯

長安的皇族、大臣之間,人人知道相國府有一匹遍體牙白,骨架俊逸如黃金打造的舞馬,她深為主人寵愛。

在主人的夜宴上,這匹舞馬是壓軸戲。吹簫的綠衣女、穿蟬翼的舞伎使出渾身解數,紗衣下汗濕透了一身,她們卻不是夜宴的主角。相反的,每一回夜宴都叫她們把頭小兔揣懷裡似的,心跳得厲害。

誰知道今夜來的客人是些什麼人?會不會來一個才氣縱橫、色膽包天的落拓才子,向主人拿一首詩、一匹馬換她們?即使客人們把美酒盛在夜光杯裡喝了一杯又一杯,對她們的歌舞擊節讚嘆,她們仍不放心。透過遮面的琵琶、羽扇,弓腰側過臉來,她們偷偷瞅酒酣耳熱的客人:

「想把咱們雀兒一般掐手心?趁早收起你那顆心,誰也不是好惹的!」

你猜不到她們有這樣的獨白罷?不單是她們的人,就連她們的命都是主人的,隨他的心意予取予奪。似一頭好玩的花貓,她們的毛髮柔軟又濃長,惹人憐愛,一雙杏眼閃爍,叫人著迷。可她們手裡藏著十隻銳爪子,一隻不少。那完全是為了保護自己。

就算她們使上吃奶的力氣把腰折斷,她們不是今夜的主角。一直要到夜已深,廳裡廳外燃起熊熊的高燭,舞馬在力士簇擁下出現,今夜的讌會才進入了高潮。一頭獸抬在人肩上來到廳內,人們一下子受了刺激,亢奮起來。

叫好聲一波波傳上天

一列青衣樂師手提琵琶、簫、琴、笛子入場,抬手揮起弓弦、擊響羯鼓,馬立在十六名武士扛的雕木台上出場。

她背上披金鞍,勒是銀線編的,鬃裡嵌紅綢,尾巴束一個漂亮的髻。馬高大的身子立在力士肩上,腰如刀削,腹部結實如鼓,銀白的身子凹凸起伏,雕像一般驚人,燭火下生出浮動的光影。馬立在雕木彩台上,比什麼都叫人驚艷。她一雙黑杏子大眼嫵媚地瞅著人,又帶一絲羞怯,叫人見了心上怦然一動,似是瞧見一個沉魚落雁的女子。

大廳傳出了如雷的叫好聲,叫那些伎黯然神傷。比起這匹馬所得到的吼聲,賞給她們的稀稀落落的掌聲是多麼可憐又可悲。

「爺那匹驊騮馬能換上十、十個舞伎!穿彩紗的!」

瞅著神氣的白駿馬,醉倒桌上的魏兵曹大著舌頭吼。那是,說出來又咋啦?誰怕得罪那些買來、換來的伎?

馬四蹄輕踏彩台,翩然起舞。它飽滿如雲的身子旋舞,一忽兒舒緩如醺叫人沉醉,一忽兒颳起了狂風驟雨、席捲四方,一忽兒又凝然不動,尊貴如神。不論快、慢、強、柔,她和絲弦的節奏、忽緩忽急的鼓點配合得天衣無縫,宛如一個天生的舞孃,卻又帶著動物純真、原始的本能,馬天生的高貴。夜宴上,人們一致覺得這比舞伎好瞅千百倍。

「這舞馬可比龍子,老天遣下人間來的。要不咋叫天馬?不是相國公有這氣概,咱們今日哪有這眼福?」翰林院學士側身朝身旁穿一身青袍的老人說,兩眼直朝主人瞥。

「膽子不小,養起了舞馬。這汗血舞馬可是天子壽辰、大宴四方時才有的。老夫參他一本!」左諫議大夫把掌撫鬚,朝舞馬頷首而笑。

望著舞馬飽滿的肌腱、來回踢踏的長腿,聽著那越來越快、越來越急的蹄聲,人們的血流悄悄加速。一名青衣樂師登上木台,吹起簫。白駿馬一圈圈飛旋,瞧不分明四腿,只聽蹄聲達達響,馬鬃上的大紅綢飄在空中,啪啪有聲。京城裡冠蓋雲集的貴人看得直呼過癮、如癡如狂,叫好聲撼動了大樑,吹動了燭火。

「好馬!」

平素冷靜的人也坐不住了,人人立起來,吼聲一波波傳上天。唐人對讚美一個高妙的藝術家毫不吝嗇。那或許是他們的信心使然。在一個偉大的時代,人們對藝術、對美有赴湯蹈火的熱情。這一點,唐人當之無愧。

屏風後一雙眼睛燃亮

屏風後,穿綠長袖高腰衣裙,梳雙髻的女郎遠遠立著。她瞅著吼叫的客人,再瞅著舞馬,微微笑了。沒人知道她原來叫什麼。在相國府她喚綠芸,這是主人為她取的名字。她是府裡上乘的歌伎,一啟口凝神唱,人們少有不傾倒的。自幼賣給人家學藝,十三歲入府,到今天有十多個年頭。

綠芸不和府裡的姐妹們爭鬥,平日也不上濃妝。賣花郎挑各式的簪花、繡裙來閣樓,她不搶那些紫玉墜簪、繡鴛鴦的絲綢。她的歌技一路攀升,她的歌聲純淨如玉。

以伎的標準來說,她老了。然而綠芸會做些叫人啞然失笑的事,比如蹲地下瞧花貓打滾,求人抓蛐蛐兒養籠裡,夜裡躺床上聽蛐蛐兒唧唧唱。

「綠芸,這蛐蛐兒哼得比你強。我就愛聽它哼,一個調老哼不厭。」老奴捧藥罐走過閣樓窗前,探頭瞧一眼。

「甭瞧蛐蛐兒小,肚裡藏片金子!」綠芸抬頭朝老奴一笑。

「和它們打商量,借借!我作中保。」老奴提藥罐走遠了。

因為年齡不小了,相貌怎麼畫也只得個中等,綠芸不擔心厚臉皮的客人要去做小妾。立在舞姬、歌伎當中,她放大膽盯著舞馬,不放過馬的轉身、甩頸。馬鬃夾著大紅綢飄起來了,綠芸一雙滴溜轉的眼睛燃亮,掌拍得比誰都要響、要久。

一匹駿馬的敬禮

掌聲稍歇,黃衣人滾雕花漆金大木球入大廳。一見這花俏的木球,人人交頭接耳,要瞧相國府今晚葫蘆裡賣什麼藥。大木球推上木台,白駿馬勾起左前腿把球前後滾,似是玩什麼玩具。人還沒瞧分明,馬兒不知咋弄的登上了大木球。人人倒吸一口氣,瞪大眼看馬靈巧地移動四蹄,把大木球朝前滾、朝左動,登上大木球的馬看上去更俊,腿也更長。她穩穩立在球上把四腿輕移,大雕花木球臣服在她腳下,活似她的奴僕。

「長毛短腿狗也就罷,沒瞧過馬登木球的?馬廄裡有這樣一匹馬,死也值得!」

「養馬也得瞧人。把這樣的白駿馬養家裡?可甭起這心!」左諫議大夫瞥說話的人一眼。

「宮裡上百匹御舞馬,沒一匹能登木球的。這馬是真厲害,要叫我說,宮裡的馬不如它。」

「不見得。你沒瞧見皇上千秋那一日,馬兒蹲屁股上,嘴銜金杯,頭垂下四晃,尾巴在地下掃,爛醉如泥的模樣?再怎麼說,臣子的馬怎能和天子馬廄裡的馬比?」

「這馬,哪個馴師門下出來的?這人了不得!」

「你不知道?這便是那大宛來的小白駒,誰沒聽說那老馴師把她關了整三年,三年啊,不叫人瞧上一眼?可惜沒了。閻王爺要起人來急驚風似的,一個夜裡,好端端的人沒了。」

「想必是閻王爺也想在地獄養一匹登木球的舞馬罷?」禮部尚書望著眾人說,人們會心地朗聲大笑。對於唐人,地獄是和塵世一樣真實無比,和塵世平行的地方。它隨時要跳出來,跳入他們在世上的生活,提前對他們進行可怕的懲戒。

「地獄裡的舞馬登的可不是什麼木球,是燒得死人的焰火球!」這是出語驚人的中書舍人。

白駿馬從木球上下來,前腿勾起來,頸子弓成弧形向眾人致敬,額上紅寶石閃了一下。一匹駿馬的敬禮是多稀有,叫人榮耀!比起那些伎們彎曲的柳腰,這匹曲膝的馬可是稀奇,太稀奇!大廳裡歡聲雷動,聲響是震耳欲聾,直傳到入夜的大街上。

白駿馬再度登上雕花木台,立在力士肩上退下。一直到馬消失在眾人視線外,讚嘆聲如漲潮的錢塘江一般久久不消歇。馬顯赫的主人坐在宴席首位,望著這一切撚鬚頷首而笑,彷彿生平從未這般躊躇滿志。

紅燭滴盡了油脂

在長安,這樣的夜宴一直到深夜。紅燭在庭院燃了一夜,滴盡了油脂,客人們喚來馬夫,登上馬車攀上坐騎,啟程越過入夜的長安城。馬蹄踏過石板的達達的蹄聲把熟睡的人驚醒。馬脖上的鈴鐺夾在馬蹄聲中,衛校書郎的馬鈴聲是篤篤的,新科狀元的馬鈴聲是脆脆的,魏國夫人馬夫吆喝馬的叫聲忒刺耳,長公主的馬夫把鞭子甩得啪啪響。人們在床上翻個身,猜得出誰的馬車壓過門前,把自個兒的夢切斷。

相國府裡,夜宴還沒結束。熟客、年少輕狂的客人醉臥榻上,咂著嘴角的酒漬口吐胡話。這一夜走馬燈轉的絲弦、艷姬和會跳舞的汗血馬混合著發酵的酒精,叫他們心神不寧。哪能就騎馬回家?一夜值千金,豈能白白揮霍?

相府大院裡,各人的馬夫窩柴房、簷下將就一夜,也有的鑽入老奴舍裡吃老酒、划拳,誰也不打算睡了。他們的馬靜立院子裡,不時把腿移一下,揮一下尾巴。身分顯赫的客人的駿馬則在馬廄裡過夜,和眾馬立在黑暗中分食糧草和淺淺的睡眠。

老奴看著忙了一天的僕人收拾杯盞殘局,眾家伎回到府第後邊的閣樓上卸下胭脂、黛眉,喘一口氣。她們換下汗濕的絲衣,一邊品評今夜的客人:

「瞧那新科狀元,咋這副德性?一輩子沒瞧過女人似的!哪裡鄉野來的窮漢?」吹嗩吶、敲鼓點的紫玉把湖綠綢外罩仔細折了擱大木箱。

「叫你嘴上留德好些!新科狀元好輕易刻薄的?看這窮酸漢封了官,向大人討你這丫頭去!」彈琵琶的丹紅瞥她一眼。丹紅屬伎裡資格最老的,右手背上都是青筋。

「憑他那沒長鼻子的模樣也敢來要老娘?」紫玉把手插腰上怒眼一瞪,幾人笑一團,卻沒耽擱仔細收拾一件件易朽的絲衣。

主人秉燭探視

燭火滅盡,相國府裡沉寂下來,人心上晃蕩的雜質也一絲絲沉澱。客人、馬匹和馬夫都得到了安頓,為這一夜攪得不能入睡的主人秉燭來到他為白駿馬蓋的馬廄。

馬披一塊大藍綢布,布從背兩側垂下,蓋上及地的尾巴。她的胸脯一下下起伏,身子蒸出熱氣,似才從水裡撈出來。馬夫領著她繞大院走圈,把熱量散掉。

主人來到馬身旁,撫摩她起伏的背,她崢嶸的頭骨上那一滴血紅寶石。馬偏頭把一雙黑杏子大眼靜靜望著主人,把潮濕的熱氣吐他掌心。主人手上的燭火照在她身上,發出淡淡的金黃光芒,活似火雕的一匹駿馬。(待續)◇


繪圖 ◎ 古瑞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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