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造 │ 唐朝的寓言:舞馬8
相國公喜愛白駿馬,這不是祕密。白駿馬高貴地起舞,這時她的主人生出幻覺,以為自己富可敵國。擁有這樣一匹馬叫人驕傲,比擁有一名美姬更甚。無論多美艷,一個婦人哪能叫人光天化日下拿出來展覽而不落下好色的罪名?比起一個禍水,一匹馬的美德多太多了。
文 ◎ 童若雯
相國公年輕時是騎馬的好手,現在上了年紀,外出時戴上怕叫風吹走的烏紗帽,人攙扶著登上棗紅牡馬拉的四駕馬車。這規矩他懂:哪能學那些婦人頂著胡帽騎馬招搖過市,畫胭脂、貼花黃的臉全露外頭不說,耳墜、簪花顛了一地叫百姓拾去賣?
騎馬對他已是負擔,然而他不得不騎這馬。夜還深,四下一片黑,他起身梳洗,穿上厚重的朝服、戴上高冠,由小廝攙上駿馬,在高舉的華蓋下穿過棋盤式的大街。城門未開,長安城在朦朧的夜霧中等候雞鳴,大街黑朦朦一片。多少夜,他連夜燃燭寫奏摺,寫好了奏摺,東方已翻起灰白魚肚皮。他穿上硬梆梆的朝服合衣端坐,一直到出門上早朝的時分。
上早朝
來到大明宮外,眾臣早已在門外列好矩陣,等太監把門開啟上早朝。太平盛世久了,多才多藝的皇上和妃子、宮女們夜裡吹笛子奏樂、遊御花園賞牡丹,月圓的晚上喚來翰林院學士陪侍,大伙飲酒作詩玩了一夜睡過了頭,臣子們等到日頭高照、一直等過了晌午,兩扇高大的宮門還緊閉著,沒一絲動靜。老骨頭危顫顫的老臣受不了毒日頭一個接一個暈倒門外也是常有的事。
而這早朝又如何?大殿上,一對金龍吞吐瀰漫的煙霧,把殿柱半遮半掩。面對不時龍顏震怒,暴跳如雷的天子,夾在汗流浹背、雙腿顫抖的臣子中間,一個膽小的人熬不過幾天。他們睡不穩覺、夜裡盜汗,說話結巴、一個不留神咬痛了舌尖。夜裡寫奏摺時把蠟油不小心滴在折本上,一本奏摺要燃上多少根蠟燭,謄寫上多少回才能完成。
而一旦遞上攸關重大事件的奏摺,他的命就操在天子手裡。天子展卷讀奏,一揮硃砂寫下幾筆瀟灑的書法,這樣的朱批拿在膽小的臣子手裡不免字字驚心,而讀到「可笑至極,無能輩之言也」、「斗膽妄言」、「稍有放縱驕恣,一經奏聞,懲戒不殆」之類的朱批,則不免肝膽俱裂、魂飛魄散。
政治生涯相對平穩的相國知道,強壯的體格、過人的膽識對於一名朝廷大臣是不可或缺的。他以騎馬、打獵來鍊自己的體魄、膽量,一直到壯年。現在他步入老年,要攀上高大的馬背有些力不從心了。
在興慶宮的勤政樓,坐在大臣、朝拜的各酋領中間,他看過陣勢驚人的舞馬。一百匹身披綵衣、頸子上綴金鈴,青、淡金、棗紅、銀白,高大的汗血馬列成兩個矩陣,踢踏前進。馬一匹匹顧盼自雄,似是淵裡的游龍;馬前腿抬高,又似隨鼓聲前進的兵卒。
西域寶馬在大唐變了
透過盛酒的白玉杯,相國看見來自異域的賓客臉色陡然一變。這不是他們進貢的,來自西域山嶺的駿馬?在大唐再見牠們卻變了模樣,一匹匹馴良非常、無所不能,同時又雄騺整肅,聲勢逼人。在西域,他們沒瞧過馬兒似這般。望著殿上蹄聲響亮、昂首闊步的大馬陣,他們口裡不說話,一絲寒氣直從心底冒上來。
數十名黃衣樂工走出來,吹奏皇上譜的曲子。馬前進一步、退後三步,忽左忽右,前腿抬起在空中劃幾下,似是向人而拜。力士抬三疊木架,上面各立一名黃衣樂工、一匹馬、手持鞭子的司馭。樂工吹起笛子,司馭揚鞭,馬兒隨笛子、鞭子的節奏一圈圈飛旋,背上的紅綢在空中飄。一切是繽紛炫目,叫人來不及眨一下眼。
滿臉絡腮鬍,闊胸寬肩的匈奴使節對望一眼,淡褐眼珠子拍出信號:
「這還了得?」
「回去看緊馬!」
「咱們能活著出這宮門?」
忽而變了曲調,奏起著名的傾杯樂。馬兒步子慢下來,左右晃,舞孃似的,馬的模樣變得詼諧,是相國從未在馬身上見過的。馬兒銜起銀杯退後幾步,坐在後腿上把酒一飲而盡。喝了酒,馬兒垂下頸子,把頭晃得酒鬼似的,長鬃在臉骨上來回拂。
看到這兒,匈奴人身子朝後仰,喉嚨深處發出震耳的大笑聲,蓋過全場賓客。大殿上歡聲雷動,直上雲霄。
「馬兒一頭狗似坐地下!爛醉如泥!咱們想不出、想不出!」遠方來的賓客哄笑著向天子道賀。
「大唐天子給咱們的馬兒吞了啥勾魂藥,咱們識不得啦!」
「咱們的寶馬在大唐變了。」大宛國國王側身對相國說。
「變了?咋變?」相國望著這他打過多回交道的胡人。「可是馬倌沒餵好馬?這大宛來的汗血馬,中原自古便視作寶貝的,大王知道。」
「自然、自然。咋變了?這……說不上。橫豎是變了。」國王乾笑幾聲,添一句:「領教了。」說著舉高杯盞,把西域來的葡萄釀的酒一飲而盡。
相國迷戀白駿馬
何時起,相國想有一匹舞馬。他想有一匹汗血舞馬,隨時能看見牠、叫牠起舞。或許,那是隨著權勢而生出的念頭?
他常來馬廄。馬廄裡有他年輕時的獵騎。長安的百姓都知道相國公愛民惜物。這些老馬換了別人早賣了,哪能養著耗糧草?可相國不這麼做。他的馬廄成了馬的養老院。和前朝的皇上一樣,他是一個真正愛馬的人。
他喜愛白駿馬,這不是祕密。府裡的人都知道相國迷戀這匹馬。白駿馬高貴地起舞,這時她的主人生出幻覺,以為自己富可敵國。擁有這樣一匹馬叫人驕傲,比擁有一名美姬更甚。無論多美艷,一個婦人哪能叫人光天化日下拿出來展覽而不落下好色的罪名?比起一個禍水,一匹馬的美德多太多了。
相國為白駿馬蓋了間高大的馬廄。舞馬獨有一間乾淨的馬廄,這才合乎她的身分,才和她踏舞時佩的金鞍、彩綢披掛般配。馬廄裡空空蕩蕩,地下是那雕花大木球,壁上掛滿了馬的飾物:金鞍、各色綵衣、紅綢、金鈴、一串串紅藍紫綠的珠玉。馬槽裡是上等的糧草,間雜新鮮的紅蘿蔔、青玉米。
相國來到馬廄,白駿馬靜靜望著他。這是一匹懂事的馬。馬在人堆裡混得夠久,理解人的喜怒哀樂。她把一雙會說話的,深邃的大黑眼靜靜望著人,叫他們覺得自己有了安慰。
相國和她從前的主人都不同。他更複雜,也更大一些。他一邊拍她的背脊一邊對她說話。難道他沒人說話?比如他的夫人、小妾,他的十幾個兒女?馬不問這樣的問題。她覺得這不在自個權限內。來馬廄是主人的權利,來幹啥也是他的權利,她無權干涉。並且她自己就不想有人說說話麼?馬廄裡沒其他的馬,也沒養一頭逗趣的小黃狗,一頭暖毛的長耳兔。啥也沒有,只有那在她蹄下咚咚滾的雕花大木球。
家伎結伴上馬廄
偶爾,府裡的家伎結伴來馬廄看白駿馬。她們買通了好心腸的馬夫,好說歹說求他讓她們瞧一眼那匹神氣的舞馬。打從她入了府,她把她們在夜宴上的光芒全奪了。難道她們不該來瞧一眼自己的勁敵?從另一方面說,同是相國府裡唱歌跳舞的,她們就該彼此通通氣兒,應和一番。
來到馬廄,她們探手摸馬鬃、馬兒平坦的背脊,七嘴八舌嘖嘖讚嘆。
「瞧這身銀白,千百斗銀子倒一處也沒這光亮。」吹簫的青兒挽袖子,漢子般一下下拍馬背。
「這滴血好看!」綠芸探手輕觸那滴紅寶石。
「管牠是啥,天生的就是好。你們瞧,這花黃咋也畫不好,哪似這馬兒胎裡帶來的?」紫玉指著她眉心那點紅。
「這馬,莫非牠前世也是倒了八輩子楣的舞伎?額上咋有這紅?」牡丹兩臂插胸上,遠遠立一旁。她的羽扇舞跳得挑人心弦,是相國府有名的舞伎。「怪道她舞得妖氣!」
「牡丹,你氣啥?這馬和咱們是一般的苦命人。」綠芸回頭瞅一眼,笑著說。
「瞧這馬俊的!啥時騎上,長安城兜一圈?老爺上了歲數,再不領俺們騎馬溜大街。俺日裡想,夢裡想,想壞俺!」擊鼓的白荷兩道眉毛劍一般直。
「買通了馬夫,趁老爺不在讓咱們騎騎這馬?大院溜溜也好。」紫玉嚷。
「騎上這馬,老娘這輩子也值!」白荷臉亮了。
「聽聽這話,等老爺把你們吊起來打打死!」牡丹嘴角帶笑,一雙鳳眼冷冷瞅她們。
她們在馬廄說了大半夜,沒有走的意思。馬廄雖有股味兒,比起籠子般的閣樓有趣多了。這馬背活似一座白雪皚皚的山,馬鬃活似清晨的野草,叫她們呼吸順暢。她們有多久沒沾地上的野草了?這日子怎麼也數不清。
「奶奶們,甭砸了我這飯碗。老爺知道了可了不得,就是奶奶也得遭殃。這事傳出去可壞了相國府名聲!天底下哪有奶奶們上馬廄的?仔細些,這身絲衣沾了馬腥味咋也洗不去!」馬夫好說歹說連哄帶騙,把嘰嘰喳喳說個不休的婦人們請出了馬廄。
馬兒望著她們的背影,蹬了蹬前蹄。活這麼大,她沒被什麼婦人撫摩過。她們身上有股怪味,叫她打響鼻。不過馬不討厭這味。況且她們手很軟,除了那個插手臂、穿花衣裳的,她們瞅她的眼神很溫和。
主人馬廄說一整夜
和歡迎這些婦人一樣,馬歡迎主人來馬廄,無論他啥時來,來做什麼。這馬廄對一匹馬來說是大了些。雖說壁上掛滿了金鞍、玉飾、銀套,地下擱著雕花大木球,還是空曠了些。主人、馬夫和那些婦人不來時,只有風吹過。而比起山谷裡呼嘯的風,這風多拖泥帶水,又多簡陋!
主人老了。他一回回來馬廄,對她說她聽不懂的話。主人說什麼?不管馬如何聰明,她不懂多變的人間事。至於主人顯赫的官銜,他頭上那頂人人羨慕的烏紗帽,馬毫不在乎。那超過了一匹馬能夠關心的。
主人要說的話越來越多,他待在馬廄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有些夜晚,主人說上一整夜。馬廄裡舉一盞燭火,燭火快燃盡,主人坐在馬夫搬來的椅子上呆呆望著燭影搖晃的馬的影子,一動不動。馬嗅得出來,主人變了。老上加老,和人的沉淪一樣,老也是沒有止境的。當這大唐盛世陡然在一夜之間落下秋霜、打下冰雹,人不可避免的老就落入了悲慘的境地。(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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