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造 │ 唐朝的寓言:舞馬9 亂世已臨
黑暗中,水靜靜流著。遠處是一片火光的長安城。不時傳來擂鼓聲、撕殺聲、哭嚎聲。馬夫蹲河岸上,手交叉在腿上,看馬狠狠嚼食地上的草。
文 ◎ 童若雯
胡人混血兒安祿山笑起來一身的肥肉亂顫,耍起寶來能把皇上、妃子們逗得東倒西歪,樂不可支。妃子把他胖大的身子裹紅繡布裡,似一個無害的胖嬰孩、皇族的玩偶。現在,他把手上的大弓刀轉個頭、笑臉變一張怒臉,邊疆上豢養的胡人撥了馬頭,舉弓刀朝京城策馬奔來。
鼓聲打天火雷一般炸開,一陣密似一陣。烽火台上,火舌一道道接力吐向天邊,直燒到京城。潼關失守,天子趁夜棄了皇城逃命,大隊人馬在馬嵬坡停下,在這裡,富於才情、享盡尊榮的皇上喝下了他生平頭一碗苦杯。
在沒有天子的皇城,史書上記載:暴民手持鋤頭、鐮刀、斧攻入宮殿,大模大樣坐上雕金的龍床狂笑痛飲,過過那凡是百姓都有的,當一日皇帝的癮。
「嚇,皇上的寶座,我來坐坐?」一身舊衣衫的莊稼漢把臂探老長,摸寶貝似的摸一把龍床,撅屁股挨邊上坐下。一忽兒蹦起來朝一旁漢子嚷:「老哥,捶我一下?我發夢一般。」
「咱哥倆說好坐上寶座痛飲一杯。今兒如願啦!這世道不差,啥事但瞧人咋幹。喝!」漢子頭纏黑巾懷抱斧頭,一腳踏上龍床,仰頭把酒朝口裡灌。
莊稼漢扛鋤頭立殿中央,愣瞅殿上立的一對大金鯉:「皇上養的鯉魚,忒大!」
大禁的門被推倒,太監、宮女手提燈籠臥在血泊中。和古巴比倫城一樣,長住久安的長安城也有傾倒的日子。它的傾覆多麼徹底、黯然。
相國府被洗劫
當天象大變,地上的人也得跟著變。這可不是一件偶然、但看各人機運的事。這是集體的命運,誰也不能逃脫。也就是說長安城裡那些熱鬧的鋪子:羊肉鋪、字畫鋪、金紙鋪、胡人開的靴鋪子,便是龍豸雜處的平康里連著大街上一棟棟金磚砌的豪門府第,全要遭殃。
燭火輝煌的相國府首當其衝。胡人還未策馬入城,有人參了丞相僭越,聲威欺主。奏摺上有這幾句:
「夫為人臣而於私廄中馭天馬,於私宴設舞馬,其欲登天而攬日哉?欲御馬而欺主哉?為人之臣,最戒者權勢之心。其心一起,難以駕馭。丞相權重傾國,為時日久,正所以起權勢之欲,欺君之心也。」
天子震怒之下,顯赫一時的相國險些保不住他的頭。他的妻女配入宮籍,他的田地沒收,棄了姬、伎,棄了畫師夢寐以求的駿馬,一屋子的寶物、綾羅,他流徙到多瘴癘的南方。亂世將臨,連皇上都保不住他的妃子,何況一個罪臣?連妻女都保不住,哪能保住他的馬、中看不中用的婦人?若是一匹腳腿麻利的快騎也罷,但一匹致人獲罪的舞馬?哪個頭腦靈光的人會牽一匹這樣的馬逃生?在他對白駿馬說的許多話裡,沒有一句是這樣的誓言。
暴民跟在官差腳跟後闖入,把敗了的相國府洗劫一空。奴僕眼睜睜看著梨花木鏤台、彩塑陶、名畫一一被搶走、摔成碎片。馬廄裡,骨架金聲玉振的駿馬嘶鳴著,一匹匹被拖出去。不知打哪竄出幾個漢子奮不顧身攀上馬背,馬一下下蹶後腿嘶鳴,狂奔而去。馬廄裡的駿馬一搶而空,晚來一步的人也不空手而歸:他們從馬廄裡牽出幾匹毛皮殘破的老馬。
「瞧這馬,老得舉不上蹄。」人們瞅著一匹匹鬃毛禿盡、老皮搭肋骨上的老馬踏過大街。
「沒瞅過這麼老的馬!馬到了歲,該上哪上哪,擱家裡供著?老得怪物似的,這府遲早遭難。」
「養沒用的老馬吃糧草?趁早搶了!作孽!」
長安城眼看不保,百姓牽上牛羊牲口,騾、馬、駱駝馱著米麥、燒飯的爐子、鍋盆、家當、一籠籠雞、鵝,人背上沉沉的包袱,包袱裡是衣物、娃兒,潮水般往南逃。去南城門的路上人畜擠踏著,娃兒、雞籠摔地下,老人一個跟頭連拐杖滾地下,哀嚎震天。
閣樓深鎖
老奴把早藏好的獸形鼎、玉如意裹包袱裡逃命,卻忘了把閣樓深鎖的門打開。他把相國留給家伎的黃錦袋藏腰間,關上相府門朝西去了。府裡奴僕、丫環、馬夫各自逃生,剩下空蕩蕩的府第。深鎖的閣樓上,白荷換上小廝的衣裳,拚著命帶上平日縫衣裡的碎銀子、玉簪,包上細軟,絞了繩索從閣樓縋下。
「走!狗急了還跳牆,哪有坐等人來的?咱們有腿,能跑!」她朝姐妹們喊一聲。
「逃哪不一樣?都是土匪。」牡丹坐床上淡淡說。
「有不是土匪的。」綠芸早把細軟收拾了,把髮盤頭上,纏了長腳羅頭,兩條巾腳垂頸上,一身馬夫的短衫。
「你們咋了?能逃了,有啥綁著?」青兒直跺腳。她身子長,穿漢子的衣衫瞧上去英氣。
「往哪逃?要逃入另一個籠子呢?」舞伎雙釵斜嘴一笑,別有一番豔情。
「等等罷,怎知來的是誰?」丹紅喃喃自語。她收拾好了包袱坐床沿,卻不像要逃,而是等什麼人來接她。
綠芸、吹嗩吶的紫玉、擊鼓的白荷、吹簫的青兒趁夜色背上細軟從繩上墜下。牡丹立窗邊朝下望,看著她們消失在長安城大街上。
暴民闖入相國府那天,丹紅穿上繡雙禽綠袍端坐閣樓上,雙釵梳個歪髻,髻上斜插一根步簪,牡丹一身素衣。她們三人被攔腰抱著,猛蹬一對大腳橫過大街,人們瞪眼立著瞧,倒沒人說什麼刻薄話。人們似乎是這樣想:
「這世道要亂了。亂世便有亂世之象,這是才開頭。走著瞧!老天爺,老子瞧你把咱們咋往死裡整!」
「長安城都要敗了,扛幾個婦人過街算啥?」
只有穿一身寬大灰布衫,白髯的老漢啐一聲:「呸!不成體統!」
罪臣的舞馬
偌大的相國府掏空了。白駿馬立馬廄裡,沒人敢碰這匹罪臣的舞馬。背上佩金鞍的白馬成了不祥之物。暴民搶走了金鞍、銀鐙、綵衣,搶走了大雕花漆金木球,來晚的人搶走了幾串銅馬鈴,就是沒人動這匹白馬。
一身破衫的小漢闖入馬廄,一把扯下壁上的紅纓,回頭瞧見白馬立在馬廄深處,似一個白影子。
「大笠,還有匹馬!」他朝馬廄外的漢子喊。
「甭碰那馬!」大笠嚷一聲。「呆子!誰碰白馬誰走霉運!」
小漢撒腿奔出馬廄,回頭瞅白馬一眼。馬靜靜立那兒,馬廄全空了,好心腸的馬夫搬來的糧草搶得一根不剩。
「嚇,就這纓?」大笠搶過紅纓,一掌劈小漢的頭。「不中用的癟三!搶東西也搶人剩下的。」
一個夜裡,馬夫潛回相國府,把白馬綁柱上的韁繩解開,把她悄悄牽出大門。不久,不管是暴民、是攻入城的胡人,就有人要放一把火,把相國府燒得乾淨。昇平日久的長安城一半陷入火海,一半陷入冷兵器交擊的災難聲中。
馬夫雖是個不識字的白丁,卻有柔軟的心腸。他記得多少回把大方綢披在渾身發熱,汗濕透毛皮的舞馬身上,牽她一圈圈在大院裡踱步,她的鼻孔噴出火熱的蒸氣。他聽過她的心臟在胸膛裡猛跳。看過她立在馬廄裡,把鼻子來回頂雕花大木球,球咚咚地滾。他刷洗她時,馬閃爍的大黑眼望著他,尾巴輕輕甩了甩。 馬夫拿塊大麻布罩上白馬,把她牽出相國府、牽出城牆,牽她到一條河邊,讓她把染血的河水喝個夠,放開韁繩,讓她把地下的青草吃個飽。馬夫蹲河邊,看馬甩頭把草連根撕咬、癟了嘴狠狠嚼食。 黑暗中,水靜靜流著。遠處是一片火光的長安城。不時傳來擂鼓聲、撕殺聲、哭嚎聲。馬夫蹲河岸上,手交叉在腿上,看馬狠狠嚼食地上的草。(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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