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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造 │ 唐朝的寓言:舞馬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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繪圖 ◎ 古瑞珍

白馬飛奔在沙場上,她的大黑眼暴凸,頸子繃緊,血從嘴角流下,背腹上插三支、五支箭。然而從遠處看,這是一匹多美的駿馬!她千鈞一髮的步伐、旦夕生死的急轉彎在眾馬中多出色,勝過所有老馴師調教出來的舞步。

文 ◎ 童若雯

不久,白馬的新主人跨上馬背,夾在數不清的兵卒、戰馬中間,來到旌旗漫天飛、擂鼓鳴金的沙場上。
身為一匹舞馬,白馬極少被人騎。無論是那小丑似的馬販子、老馴師、相國,他們都不把她當作坐騎,也就極少跨上她的背,踢她前進。老馴師是出於愛護,老賓賽則急於趕路,好把她送入馴師手中,早日變為千百倍重的銀子。

有一段日子,相國頂喜歡拿金玉、紅綢把她打扮得神氣得了不得,高高騎她背上,領盛裝的家伎騎上相國府傾巢而出的駿馬遊街。路旁百姓投來的目光、他們口裡的讚嘆叫他坐正了,把白馬的頸子勒高些。

聽從鐵的命令

白馬受的訓練不是為了給人當坐騎,然而老馴師給她上的頭一課正是如何被駕馭。那是所有馴馬人都知道的,馴馬頭一道門檻。嘴裡那一條硬冷的鐵很快叫小牝馬領會聽從的必要。鐵在嘴裡左右移、勒住她的上顎、扯她的嘴角,把她的頭頂起來。不聽從鐵的命令,鐵會割裂她的嘴角,鮮血直流。

小牝馬學會了在馬勒的左右下改變方向、在靴子的猛踢下舉蹄快奔。當背上那一雙腿夾緊,她接收到了飛奔的緊急命令。無時無刻,她不感到背上甩不掉的重量、體溫。她感到背上那人的意志高過了自己。被駕馭過的馬知道,使自己奔跑的不是那踢來的靴子,不是靴上的鐵刺,而是頭上那一根虎虎生風的鞭子。是透過駕馭者的肌腱傳來的,不可逆轉的意志。

被駕馭過的馬不會忘記遊戲的規則。多年後,當白馬背上騎上一個人,她不驚訝,更不抵抗。夾在沉默下來的群馬中間前進、轉彎、起步奔跑,隨著新主人越過山坡、涉過溪流,白馬對自個說:

「比起登木球,這和食草一般簡單。」

路上跑久了,白馬全身的血發燙。汗血馬本來就是熱血的。馬走過起伏的坡地、林子,嗅著空氣裡熟悉的、陌生的味,一頭大翅青鳥從枝頭彈入空中,「啾啾」喚一聲。這空間無限廣大,無盡的大地在四蹄下延伸。馬尋回了昔日的野性子。她昂頸掙脫了馬勒超上前,側身撞紅鬃牡馬。兩匹馬立起來互撞,甩鬃嘶鳴。這是牠們在馬廄裡常有的事。

「征來的民馬,野性子沒去就來送死!」兵官吼一聲,鞭子猛抽馬臉,塞一截木頭入馬嘴。

馱著隱形主人上沙場

白馬嗅著新主人的體味。在她的主人當中,他無疑是最秀氣的。人的俊秀與否,馬全憑直覺。她只知道新主人坐得挺,他的身子合著一身盔甲沉重非常,他的血流得快,他的氣清朗。奔跑時他傾身向前隨她上下起伏,身手敏捷。他望她的眼神足夠敏感,他的手掌溫暖。然而他還是個孩子。行軍時他牽白馬走著,馬瞥見他嘴上柔軟的短鬚,嗅到他一身冰冷的盔甲下刺草一般的味道。

他的體格也不差。跨在白馬背上,他的體溫隔著盔甲傳入馬的肌腱,和相國若有若無的體溫不同。他的血通過脈時強烈的脈動她也能感受到。馬感覺:這是一個新鮮的生命,和自己一樣。

然而新主人的意志並不強盛。騎馬人以意志來駕馭馬。當那是一匹陌生的馬,或是一匹桀驁不馴的駿馬時,騎馬人意志的強弱至關重要。若是馬覺察到他的軟弱、自卑,骨架崢嶸,出身高貴的馬會不屑地高高立起來,把他重重摔地下。

馬在新主人身上嗅到了畏懼。在相國的聲音裡,她聽過和這十分相似的東西。凡是生命都有恐懼的時候,馬也會害怕,她不是沒見過。然而人的恐懼中似乎多了什麼。那是對未知無法移除的,深沉的膽寒。人一旦膽寒就似冬天結冰的大河,難辦了。

新主人的畏懼傳入她的肌腱。他騎在她背上,坐的挺直,然而他的手暗暗打顫,握不緊韁繩。他的腿撐不直,不能結實地踢一下馬肚子叫她前行。這叫她咋放腿奔跑?白馬困惑了。他坐在馬背上,卻不是馬的主人。他把自己交付給馬,讓她去奔跑、前進,因為他自己不能前進。

要不是白馬受的嚴格訓練,她早騰空了前腿把這不爭氣的兵一把掀地下。然而她明白這麼幹的後果。於是表面上,馬馱上年輕的兵出入沙場、衝鋒陷陣,然而他並沒有上沙場。他躲在馬背上,似一個隱形人。

無論事物如何變化,這是一匹聰明、勇敢的馬。她是馬廄裡的白獅子。她馱著隱形的主人,接收鼓手、旗手的緊急命令,在迷陣一般的沙場上飛奔,昂首闖過敵人的大弓刀、箭雨,背上插一支箭,身上披掛一道道血,來回奔跑卻不比身經百戰的戰馬慢半步。

出入無敵之陣

我們還記得,這是一匹舞馬。她的蹄子、腰腿比其他馬靈活百倍。她踏在大木球上行走,活似球的主人。穿過沙場上險惡的間隙,陡然轉八十度面對來襲的敵人,高高立起來,讓背上的主人把刀刺入敵人的胸,這對她都不是難事。她的身子早已不是自個的。那麼,要她忘記肩上的箭、一身披掛的血又有啥難?和所有大型的草食獸一樣,她對自己是殘酷的。

馬側身飛奔在沙場上,突圍、進襲、撥頭迴轉。背著箭袋、主人,她的長鬃、尾巴緊緊綁起來,肩、頸子流出血汗,和背上的血混同。若是老馴師瞧見這時的白馬,恐怕又要驚嘆不已。白馬在沙場上飛奔,耳鼓裡是一匹馬垂死的嘶鳴、馬咬嚼子的咯咯響、刀劍的交擊聲,鼻子裡是馬身上、人身上濃烈的汗血,全身熱血奔騰,她賣命地、不顧一切地狂奔,心臟就要蹦出來,隨時會吐出最後一口氣倒地而亡,和沙場上無數匹活活跑死、累死的戰馬一樣。這時的白馬多神勇,比所有她在舞馬生涯中的姿態都要俊美、高貴。白馬飛奔在沙場上,她的大黑眼暴凸,頸子繃緊,血從嘴角流下,背腹上插三支、五支箭。然而從遠處看,這是一匹多美的駿馬!她千鈞一髮的步伐、旦夕生死的急轉彎在眾馬中多出色,勝過所有老馴師調教出來的舞步。

馱在白馬背上,不爭氣的兵從夢中醒來。沙場不那麼可怕,如他想像中那樣。白馬馱著他進出沙場,如入無敵之陣。迷宮一般的沙場破了迷。他看見馬頸子噴出血柱,血要噴多久,遠遠超出預期。他看見血從人胸口流出來,血的顏色叫他嘔吐。狂奔的大戰馬陡然跪下,像一座山崩倒,汗血濕透全身,吐舌斷了氣。和他一樣年紀的兵卒臥在血泊中,手握一柄沾血的刀,戴一頂和他一樣的盔,臉上是可怕的死灰色。他在人眼、馬眼裡看見可怖的畏懼。

瞧多了,人血、馬血噴他一頭一臉,那和他自己流的有啥區別?沙場上,撕殺聲、哀嚎聲、馬鳴聲遍野,汗血洶湧地流出來,活似誰打開了閘門,叫人獸的生命一個接一個跌落地下,人獸的汗血河水一般流淌,把累世的罪業洗滌,沒有絲毫的顧惜。萬古如白駒過隙,他不過是萬劫中過往的一個生命,不能駐足,無須停留。他舉起手中的刀砍向敵人。他以血肉之軀迎向對手高舉的弓刀。現在,他是白馬真正的主人。

如果在某一個短促如夢的時刻,白馬猶豫著立在廝殺的沙場上分不清去路,腹上那一下兇狠踢來的腳叫她清醒過來,馱著負傷的主人在沒有出路的沙場上硬闖出一條路來。

漸漸地,白馬出入沙場就像上下力士肩上抬的那一座雕花木臺。她的腹背上布滿了傷,傷口留下醜陋的疤,蟲一般爬身上。她銀白的鬃毛失去原來的色澤,變成難看的灰色,毛皮東一塊西一塊剝落,露出顏色曖昧的肉。夜裡,她和其他戰馬立在山坡上、林子裡,和一整營揮之不去的馬蠅打游擊戰。

熟悉的馬不復見

安始之亂持續了多年。白馬馱著主人南征北戰,有時攻打胡人占據的城池,有時死守被圍剿的危城。無論是困守陷入火海的危城,或是登雲梯爬上城牆逆著迎胸而來的箭雨猛攻,都要有一顆獅子心、豹子膽。都要有澎湃的熱血。

有時他們接到插羽的檄文,來到兵臨城下的一座老城外,兩面襲擊夾在中間的胡人。有時他們被夾在中間,四面八方都是驍勇善戰,高頭大馬的胡人高舉的弓刀。哪裡擂起了隆隆的戰鼓?天邊響起轟轟的天火雷,白馬狂奔起來,她的心臟猛跳,夏天的暴雨一般淌下血汗。

戰亂持續了很久,直到白馬再也無法分辨誰是敵人,誰是戰友。有時她馱著主人赴沙場,卻發現手持刀劍、長矛等待自個的是無論相貌、衣著都和主人十分類似的人。白馬知道主人也一樣困惑。他騎在她背上,不能判斷如何對待面前的兵卒。旗子在風中飄,一會兒是大唐的旌旗,一會兒是叛軍的氈毛旗。馬背上是同一個旗手不錯,但他手裡的旗子川戲裡的變臉一般,叫人舉棋不定。這叫頭腦單純的白馬抓狂。


繪圖 ◎ 古瑞珍

 

  一開始,白馬和馬廄裡的群馬並肩作戰。她熟悉牠們的味道,摸得清牠們的性子。沙場上,她遙遙看見獵馬不顧一切飛奔的身影,牠的尾巴揚起來和大地平行,重重的四蹄踢起塵土,叫胡人嚇破膽。她聽見五花馬歇斯底里的嘶鳴,嗅到紅鬃牡馬濃烈的,汗血混雜的味道。夜裡,她和不服老的黑駿馬、粗脖子轅馬立一處,在落雪的岩下,落雨的林子裡睡眠。經歷了這場戰亂,牠們不是爭食糧草的仇人,卻是並肩在沙場上馱著主人狂奔,肩上、腹上插一身箭的同袍。

久了,她熟悉的馬不太看得見了。夜裡立在林子裡、河岸上,身邊的馬全是陌生的馬,黑暗中是馬咬嚼子的咯咯聲、打呼嚕聲,偶爾傳來馬不安的嘶鳴。白馬猛嗅和她爭食糧草、狠狠撕咬過她、被她撕咬過的烈馬的氣味。她尤其想念那頭暴烈的紅鬃牡馬。但不知為什麼,她再也沒有嗅到牠們熟悉的體味。(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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