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造 │ 唐朝的寓言:舞馬14 蒼茫人世不可留
一天,風轉了向,把絲弦吹入遠在城牆外的白馬耳中。白馬追逐熟悉的節拍旋轉、長嘶,似乎回到了相國府的日子。馬廄裡裡,群馬睜大眼驚詫地看著她,頸上的筋一下下抽搐。馬夫聞風而來,揮鞭喝止她。鞭一下下落在馬身上,血在馬背、腿上披掛著,渾似她貴重,金銀打造的飾帶……
文 ◎ 童若雯 繪圖 ◎ 古瑞珍
幾間酒肆、茶坊收拾好了湊合著開張,沉寂許久的長安城又傳來陌生的絲弦。綠芸、青兒尋了新主人在酒肆賣唱,她們清越的歌聲、簫聲成為絕配。綠芸的嗓子低沉許多,歌聲裡添了彎折,聽得人耳裡、心裡全是這歌聲,裝不下別的。配上青兒那濃得化不開的簫,這一雙樂伎在亂後的長安拋下了錨似的,把它在風浪中定住。
陳年老酒從地下掘出來,藏在牆縫裡的銀子挖出來,一擲千金。唐朝能有多少日子?誰也不花心思數算。打從他回到天上,人們一遍遍吟唱那個謫仙生前譜下的句子:「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一邊晃身子把眼閉上,露出古怪的微笑。
殘垣上竄出的春草似的,長安有了絲生氣。王公貴人的府第傳出宴樂,只是聲音弱了些,也不似往日那般把燭火燃到天明。有時絲竹揚起來,飄到空中,飄到一半倏然而止,也說不上是咋回事。
風把絲弦吹入白馬耳中
一天,風轉了向,把絲弦吹入遠在城牆外的白馬耳中。活似隨季節而回返的候鳥歸巢,熟悉的音樂傳入白馬耳鼓。她把尖耳朵豎起來傾聽,活似一個患了失憶症的人,一點一滴找回了深藏的記憶。她記起每一踏步、每一轉圈、揚尾、昂頸高鳴。她記起了老馴師溫暖的手掌。
白馬追逐熟悉的節拍旋轉、長嘶,似乎回到了相國府的日子,她又一回披戴上貴重的金玉,白鬃閃閃發亮,旋舞在力士扛的鏤花木台上。現在她身上什麼金銀也沒有,只有一身的疤,禿了的鬃,暗灰的毛皮。然而她看不見自個,只有耳鼓裡美妙的琴音,似山谷裡吹的風。
馬廄裡裡,群馬睜大眼驚詫地看著她,頸上的筋一下下抽搐。然後牠們再也無法忍受似地把習於戰鬥的腿朝後踢,仰頸立起身子長嘶,馬廄裡充滿了不安的騷動。
馬夫聞風而來,揮鞭喝止她。不習於思索的馬以為好像在舊主人家,鞭子打下來是因為她落了節拍,亂了步子。是因為自己又從那大木球上跌了下來。她更賣力舞著,奮然追上音樂的節奏,四蹄踏得更用力、整齊。
馬夫揚鞭一下下落在馬身上,血在馬背、腿上披掛著,渾似她貴重,金銀打造的飾帶。
馬加速旋轉,一面豎耳朵聽那不知從哪傳來的絲弦宴樂。那絲弦多遙遠,又彷彿近在耳邊,清晰而又模糊。是誰彈奏的音樂?
朦朧中,馬記起了一切:把她扛肩頭的力士,他們赤裸的背脊流下的汗。那些對她縱聲呼喊、一臉激動的客人,他們在燭影搖紅裡投在壁上的,晃動的影子。拉琴時閉上眼,不顧一切的年輕的琴師。這從過去尋來的音樂是咋回事?這匹秉賦猶如天之驕子,來自天上的馬旋舞著,似乎憶起了什麼,又似乎失去了什麼。
馬似一座山驟然而崩
一片混亂中,微弱的絲弦若有若無,聽不分明。馬夫喚來了武夫,眾人聚馬廄裡手提鞭子議論紛紛。
「妖馬!」
「這馬失了心。一旦失了心,千里馬也得廢了。」
「這馬平素如何?」武夫把掌握腰上佩的刀,瞅著打轉的馬。
「性子不烈,聽使喚。奔起來不要命。要牠馱重、拉車可不行。」
這是一群不曾出入達官貴人的門閥,不曾看過舞馬的人。對他們來說,馬的每根筋骨都是用來馱貨、用來載人。馱人上沙場、馱人打獵、馱人走遠路、馱人到他們要去的地方。每匹馬都得食最少的糧草,幹最多的活。馬需要勞動,賣力地勞動,以贏得牠們每日的食糧。流汗對一匹馬是好的,汗是馬的徽章。馬強壯的四腿是為了奔跑,無止盡的奔跑。馬該向騾子學習奴隸一般的忍耐力。馬該向騾子學習,即使馬是騾子的老祖宗。
馬不該這般踏蹄、勾前腿。馬不該這般打轉。原地打轉的馬叫他們害怕、叫他們憤怒。他們拿荊條、棒棍箠打她,鞭子啪啪響,和笛子、鼓、琴混在一起,任馬豎直了耳朵也不能分辨。
馬舞著,尾巴一下下乏力地揮,身上掛滿一道道血。笛子、琴還在奏著,她努力跟上音樂,越轉越慢、越顛仆,一回回失了前蹄。荊條、鞭子抽在身上,棍棒狠狠打在她胸上、腹上,馬一遍遍問自己:
「哪兒錯了?是左蹄,還是右蹄?現在昂首,不是這樣嗎?腿抬高些,使勁踏。」
馬把耳朵前後轉,傾聽不知從哪吹來的音樂,四蹄賣力踏著,熱血在身上奔流,衝入猛跳的心臟,直到馬一顆巨大的心停止,她頹然倒地,似一座山驟然而崩,漆黑的馬眼望出來,靜靜問:「什麼?」
白馬是亂世的禍根?
幾個馬夫手提鞭子、棍棒圍上來瞅地下躺的馬。
「上沙場多回都好端端的,把人拉去又拉回,這馬不差。」一個老馬夫蹲下來。
「誰都知道白馬是亂世的禍根。」
「可如今太平了啊。」
「報應老是晚一步。瞧,應驗了罷?」
馬靜靜臥地下,黑眼睜大著望出來。風吹過馬廄,馬禿了的鬃拂起來,好似馬仍活著,仍在呼吸。她斷一臂的主人解甲歸田,離開了長安。而事實上,馬廄裡的武夫才是她的主人。她主人手握刀柄望著她,想不到該把她的一雙大黑眼合上。
「瞧,又死了匹馬。怎麼天下太平了,馬倒死得快些?」幾個馬夫把馬抬出馬廄,人們望著馬暗淡的身子不滿地說。
「咋死的?晌午還奔得什麼似的,誰也趕不上。」管糧草的馬倌驚詫地問。
「瘋了,活活打死的。」馬夫拋下一句,把馬抬遠。
跋——天馬重現
如果有人問起那匹不祥的白馬,不要告訴他們她的下落。唐人是多愁善感的,要不,他們怎麼會為了詩歌而如痴若狂?你瞧,告訴了他們白馬的下落,他們不是又寫詩,又填詞,哀嘆不已,想起了自個兒在亂世的際遇?
然而一個時代的故事是擋不住的。很快,白馬的故事傳出了馬廄,傳遍了京城,故事在酒肆、茶坊裡流傳,一直傳到了今天。不過,你可別像唐人那樣多愁善感。這只是一匹馬的故事。無論多麼真實,來自我們光榮歷史中不那麼光榮的一章,這只是一匹馬的故事。很快,人們踏在馬身上朝前走,走到了時間的另一岸。
酒肆裡,綠芸和青兒一回回唱起她們請人寫的,描述那匹舞馬生平的歌謠。青兒吹起沉鬱的簫,綠芸把手一擺,喉嚨發出低沉婉轉的歌聲,人人聽得如痴如醉。長安城裡見過那匹舞馬的人屈指可數,她們倆不僅見過白馬,還撫摩過它山一般的背脊、她瘦長的臉骨,可以把故事說得份外動人。
即使她倆和舞馬一樣真有其人,也都是千年前的往事了。白馬死去又復活,在我們當中活了不知多少回。即使對於她,那亂世中的生存已不值一提。在這一輪迴,叫她煩心的事多了,不亞於她衝鋒過的沙場。和在那一世一樣,她對自己是殘忍的,對自己的前世也就沒有什麼憐憫的心腸。即使對於她自己,那也僅僅是千年前人們茶餘飯後說的故事罷了。忘川的水洗淨了她的記憶,叫她邁大步朝前走,跟上時代,把自己榮耀的、不那麼榮耀的過往全部遺忘。
今天,人們眼前又出現了古人喚作天馬的汗血馬。汗血馬立在聚光燈下,價值連城,更勝古代。金紅的長鬃飄起來,驚人的長腿站立,頸子昂高了立起來,足足有兩人高。在古代的長安原址,馴馬師又揚起了鞭子,四五人扯、壓,硬是叫馬坐後腿上,這馬從來沒有的姿勢。
「你們咋敢回來?」你目瞪口呆地瞪著不似人間物的汗血馬。
馬移一下長腿,長頸子擺出優美的弧度,沉默地望著你。它懂人語,比狗還懂得多。馬由聽覺、嗅覺打造的記憶深而長久,幾乎是永不喪失。
在我們的時代,舞馬即將再度登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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