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窮節見 垂丹青的民族英雄——于謙生平札記(下)
「時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在獄中留下了千古名篇〈正氣歌〉,寥寥數語,描寫了十幾位先聖先賢的凜然正氣,令後人肅然起敬。文丞相身後,亦有無數炎黃後裔承繼中華傳統,延續華夏精神命脈,于謙就是其中一位「時窮節見」「垂丹青」的民族英雄。
于謙因為剛正而被小人以莫須有罪名陷害致死,儘管英雄已逝,浩氣長存,中華精神命脈不會因先賢的離去而斷絕。直至今日,仍有無數炎黃兒女,不計生死,無畏強暴,續寫著華夏正氣歌。
文 _ 劉翰青
轉眼明英宗在蒙古住了快一年了,這期間,于謙堅持不和瓦剌講和,又設計殺了那個給也先充當狗頭軍師的太監喜寧。也先越發覺得,把英宗留在身邊,討不到半點便宜,還得免費提供食宿,這買賣虧大了。於是,也先接連派出使者,提出要把英宗送回去。大臣們商量派使者去迎接,景帝不高興了:「我本來不想坐這個位置,是你們把我推上來的。」言外之意是:「我哥哥回來了,我們倆如何相處?」于謙給了他一個定心丸:「皇位已經定了,不能再改,但我們得快點把他接回來。」景帝態度馬上變了,連說:「聽你的,聽你的(「從汝」)。」於是,先後派李實、楊善前往把英宗接了回來,安置他住在南宮。所以,《明史》上說,英宗最後能回家,是「謙力也」,然而,于謙從不以此居功(「上皇雖歸,口不言功」)。
土木之變後,明帝國國力大衰,湖廣、貴州、廣西、瑤、侗、苗、僚等處變亂蜂起,調兵遣將,平息叛亂的重責,都擔在于謙一個人肩上。在戰事急迫,瞬息萬變的當口,「謙目視指屈,口具章奏,悉合機宜。」于謙的同僚和下屬「相顧駭服」。
清廉自守
此時的于謙已經位及人臣,然而,他並未得勢忘形,生活依然簡單儉樸,居住的房子僅能遮擋風雨而已。景帝把西華門的一處豪宅賜給他,他推辭說:「國家多難,作臣子的怎麼敢只顧自己享受。」以往皇上賜給他的璽書、袍服、銀錠之類,他也全部封好,寫上說明,只是每年拿出來檢查一下。
有一年,于謙過生日,皇上派人送給他一隻金座玉貓。誰知管家根據于謙的叮囑把送禮的太監拒之門外。太監有點不高興了,就寫了:「勞苦功高德望重,日夜辛勞勁不鬆。今日皇上把禮送,拒禮門外情不通。」四句話,叫管家送給于謙。于謙見了,在下面添了四句:「為國辦事心應忠,做官最怕常貪功。辛勞本是分內事,拒禮為開廉潔風。」太監見于謙這樣堅決,無話可說,回去向皇上復命去了。
景帝深知于謙的為人,因而「所論奏無不從者」。景帝想任用哪個人,總要事先悄悄問問于謙的看法,于謙總是據實以答,「無所隱,不避嫌怨」。這下得罪的人就多了,那些不稱職的人都怨恨他,不像于謙那麼得皇上信任的,也妒嫉他。然而,「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毀其節」,這句話在于謙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驗證,于謙的剛正並未因此而有絲毫改變。
當初那個建議南遷的徐珵託了個熟人,求于謙推薦自己作國子監祭酒,于謙向景帝推薦徐珵,景帝的記性倒是很好,一聽這名就想起來了,原來是那個業餘預測愛好者啊,這人不行啊,會把國子監那些學生帶壞了(「將壞諸生心術」)。徐珵不知道于謙給他說了好話,還以為于謙故意擋他的仕途,「深怨謙」。這小子後來把名字改為徐有貞,可是對于謙的怨恨依然沒改變。
武將石亨,在北京保衛戰之前,本來因為違犯軍法被削了職,是于謙請求景帝重新起用了他,還讓他「總兵十營」,但他因為害怕于謙而不敢放肆,覺得自己總是束手束腳,因此不喜歡于謙。京師保衛戰中,石亨的功勞並不比于謙大,但是卻得到世襲侯爵,內心覺得不太踏實,於是他上疏推薦于謙的兒子于冕。景帝因此下詔讓于冕到京師,于謙推辭不肯:「國家在多事之秋,臣子在道義上不應該顧及個人的恩德。石亨身為大將,沒聽說他舉薦一位隱士,或提拔一個士兵,以補益軍隊國家,而只是推薦了我的兒子,這能得到公眾的認可嗎?我對於軍功,極力杜絕僥倖,絕對不敢讓兒子濫領功勞。」于謙稱得上是維護中國傳統道德價值觀的典型代表,在傳統的道德價值觀中,善惡是非是有固定的尺度去衡量的,絕不會因為某人對自己好,就認為某人好,反之,也不會因有人對自己不好,而另眼相看,甚至打擊報復。這番話出自于謙之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並非他對石亨有什麼個人意見。然而,石亨並不是個道德君子,他因此事對于謙怨恨更深了。
奪門之變
大明國師劉伯溫在〈燒餅歌〉裡,對於後世景泰年間的事,曾有「國壓瑞雲七載長」的預言。歷史真的如同拍戲一般,按照既定的劇本上演了。景帝朱祁鈺在坐了七年天子寶座後,病倒了。
石亨看景帝的情形,估計他會就此一病不起,於是偷偷勾結了徐有貞(就是那個改了名的徐珵),以及當年王振的一個餘黨——同樣仇視于謙的太監曹吉祥,外帶一個曾因違反律法遭于公彈劾的都督張軏(音同「月」)。這四個湊在一起,密謀著趁景帝病重,讓英宗重登皇位。一個政變陰謀形成了,可是這個陰謀還缺少最重要的一環——英宗本人的態度,徐有貞說:「這事得通知南城(指英宗,因為他從瓦剌回來,就住在南宮)。」張軏頗有些陰險的答道:「已經偷偷告訴他了(「陰達之矣」)。」
陰謀按照計畫開始施行了。景泰八年正月壬午日,都督張軏利用邊關報警的消息,帶著一千兵馬進京城,保管宮門鑰匙的石亨打開內城門,把他們放了進來(「亨掌門鑰,夜四鼓,開長安門納之」)。到了南城,問題來了,大門關著(「門錮」),沒有鑰匙,於是,徐有貞們用實際行動生動形象的對「不擇手段」一詞做了解釋——「毀牆以入」。終於,英宗在肉體上也加入了這個集團。到了東華門,問題又來了,沒有皇上的命令,夜裡是不能開宮門的,(「至東華門,門者拒弗納」),英宗親自出馬,喊了聲:「朕太上皇帝也」,最後一道障礙也沒有了。
早朝的時間到了,大臣們都在大殿外等著景帝上朝,突然聽到大殿裡亂哄哄的,彷彿破爛市兒一般,大夥都愣了(「忽聞殿中呼雜訊,方驚愕」)。沒多久,門都開了,徐有貞得意洋洋的出來了,他鼻孔朝天的向大家宣布:「太上皇帝復位矣!」英宗在徐有貞們的支持下復辟了,史稱「奪門之變」。
欲加之罪
石亨等人一朝得勢,立即開始報復,他們在英宗復辟的當天,就把少保于謙和大學士王文等人逮捕入獄,可是殺人是要有充分理由的,于謙既不貪贓枉法,又不亂搞男女關係(于夫人董氏於1445年病卒於北京,當時于謙正巡撫河南江西,不能回京探望,悲慟之餘作〈祭亡妻淑人董氏文〉,其思念之情躍然紙上,從此不再娶妻納妾,一心忙於國事),怎麼殺他呢?這難不倒徐有貞們,他們給于謙和王文等安了個意欲「迎立外藩」的罪名,由都御史蕭維禎審判定罪,坐以謀反,判處于謙等死刑。
王文忍受不了這種誣衊,爭辯道:「召親王需要金牌符信,派遣官員需要馬牌,你們可以到內府兵部去調查。」好于謙,真丈夫,斧鉞加身仍然鎮定如常,他笑著對王文說:「這是石亨他們一夥的意思,你分辯也沒有用的。」子虛烏有的事情自然調查不出證據,誰知石亨等置于謙於死地之心太切,竟學起了秦檜,沒有謀反的罪證,好,那可以給定個「謀反未遂」,這個就不需要什麼金牌、符信做證據了,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於是,石亨一夥就用這個罪名上報給英宗,英宗多少還明白些事理,猶豫道:「于謙實有功。」徐有貞馬上在一旁煽風點火:「不殺于謙,這件事(奪門之變)怎麼算?(「不殺于謙,此舉為無名。」)」
此前,出身預測世家的名相士袁忠徹,就為王文和于謙看過相,說王文「面無人色,法曰瀝血頭」,于謙「目常上視,法曰望刀眼」,而今果應其言。自英宗奪門到于謙被害,前後不過短短幾天,連太后都是事後才得知的(「皇太后初不知謙死,比聞,嗟悼累日」)。可憐一代忠良就這樣命喪小人之手。
自古有奇冤時天必有警,于謙被害當日,「陰霾四合,天下冤之」。去抄家的人,親眼見于謙「家無餘資,蕭然僅書籍爾」,只有正屋「鐍鑰甚固」,以為室內所藏定是金銀財寶,打開一看,卻都是皇上賜給的蟒袍、劍器。曹吉祥部下有個叫朵兒的指揮,他在于謙被害的地方撒酒祭奠,慟哭不已。曹吉祥得知後,快失心瘋了,把朵兒綁來,一頓毒打。可是第二天,朵兒「復酹奠如故」。由此可知,天道不可侮,人心不可欺。都督同知陳逢被于謙的忠義感動,收斂了他的遺體。後來于謙的遺體被送回家鄉杭州,葬於西子湖畔,與民族英雄岳飛相伴。西湖何其有幸,竟有兩位英雄在此長眠。清代詩人袁枚有詩為贊:
江山也要偉人扶,神化丹青即畫圖。
賴有岳于雙少保,人間始覺重西湖。
名留千古
英宗因一時私心殺害于謙,不久之後就後悔了。于謙身後繼任兵部尚書的是石亨的黨羽陳汝言,這傢伙繼任不到一年,就「贓累巨萬」。英宗召大臣覲見,惱火地說:「于謙在景泰朝受重用,死的時候,沒有多餘的錢財(「死無餘資」),陳汝言怎麼有這麼多錢?」石亨低著頭,無言以對。沒多久,邊關傳來警訊,英宗滿面愁容。恭順侯吳瑾恰好在英宗身邊侍候,就插了句話:「如果于謙在,敵人一定不敢這麼放肆。」這回,輪到英宗無言以對了。失去時才知道後悔,可是晚了。
孔聖人早在千年以前就教導過我們:「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這句話用在石亨等人身上,再合適不過了。石亨、徐珵、曹吉祥這一夥,本來就是因為仇視于謙的剛正,而靠利益勾結在一起的組合,于謙被害之後沒多久,他們就開始「耗子動刀——窩裡反」了。這幾個人之後的遭遇,又一次驗證了「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這一千古至理。
徐有貞一朝得志,漸漸與曹吉祥和石亨疏遠。這位老兄向來善於察顏觀色,他發現英宗好像對石亨、曹吉祥有點不滿的意思,就乘機向英宗暗示,這兩位當初的同盟如何貪婪橫暴。正好御史楊瑄彈劾石亨、曹吉祥侵占民田,英宗找徐有貞核實,徐有貞的回答是:「就是,就是,就這麼回事,楊瑄說得一點沒錯啊。」這下,石、曹恨透了徐有貞,用當初陷害于謙的手法,給他也安了個罪名,徐有貞僥倖沒死,被發配到金齒充軍去了(「戍金齒」)。這下,石亨、曹吉祥更得意了,欲望膨脹,開始打起謀反的主意,結果事敗,石亨被捕入獄,死於獄中;曹吉祥則被滅了族。
這幾個傢伙一失勢,于謙被陷害的事得以真相大白,成化初年,于謙的兒子于冕上疏為亡父申訴冤情,于謙得以恢復官職。弘治二年,明孝宗朱祐樘又追贈于謙光祿大夫、柱國、太傅,賜謚號「肅愍」,並在于謙的墓地建了一座題為「旌功」的祠堂。萬曆年間,明神宗改其謚號為「忠肅」。于謙的家鄉杭州,和他做過巡撫的河南、山西等地「皆世奉祀不絕」。
清康熙年間,于姓人家常貼這樣一副楹聯:「救時宰相,當代清官」。「當代清官」指康熙大帝金口御封的「第一清官」于成龍,「救時宰相」即指于謙。可見,正直忠義之士是不會被歷史遺忘的。
英雄已逝,浩氣長存,中華的精神命脈不會因先賢的離去而斷絕,直至今日,仍有無數炎黃兒女,不計生死,無畏強暴,續寫著華夏正氣歌。
翰青有詩為贊:
掩卷長思憶先賢,平生事成名篇。
兩袖清風留青史,一片丹心化玉蓮。
臨危受命匡社稷,誠感天地保中原。
從容赴死無懼色,「要留清白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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