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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比錫的燭光——柏林牆的坍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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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0月9日,人們在萊比錫尼古拉教堂慶祝89和平革命周年。(Getty Images)

「我們做好了準備對付一切,除了燭光和祈禱。」
——前德共中央委員霍爾斯特.辛德爾曼(Horst Sindermann)遺言。1990年4月20日

獻給:克利斯蒂安.弗瑞爾牧師


東德萊比錫尼古拉教堂牧師克利斯蒂安.弗瑞爾。(富勒爾提供)

文 _ 北明

萊比錫的主流正脈從起搏的心臟湧動而出,祈禱者們默默走出教堂。「我們就是人民」(Wir sind das Volk),這句德語有三個重音,如席地滾動的雷聲,漫捲起臨危不懼的勇氣,從萬千昂起的頭顱升上夜空。東德40年的銅牆鐵壁正在經受歷史上最嚴峻的撞擊。

——軍人警察「沒有出手」,不只沒有出手!……剛剛經歷的是怎樣一幅神蹟昭昭而波瀾壯闊的畫卷啊!……牧師的感覺超越個人利害、超越群體利益、甚至超越教會「肢體」,涵蓋對立的雙方及至全體:「那是一種巨大的被拯救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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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人們怎麼能不期待和平?

不過他們清楚,為要和平,可以自我約束,不能指望統治者開恩。萊比錫各教會都做了最壞的準備:打開所有的門,清理空間,準備接收大量受難者。大軍壓城,「中國模式」記憶猶新,人們安排好家務,一些夫妻或父母分工一人留守家中照顧老弱病殘,一些出行者甚至留下了遺囑。

教會低估了信眾的勇氣。那天全城四個教堂同時舉行祈禱,所有教堂全部飽和,弗瑞爾和他的同事從未見過這樣的陣勢,總共8000人!「更多的人沒能進入」。

尼古拉教堂在那一天點燃的蠟燭不是40支,是2000支。

矛與盾、兵與將、水與火,雖然針鋒相對,卻都來自俗界,屬同一範疇;而與子彈相對的燭火,來自另一個世界,代表不同的信念,表達不同的思維,那是上帝的「武器」。弗瑞爾牧師要求所有從這個教堂走出去的遊行者人手一支蠟燭。弗瑞爾牧師用心良苦:燭光不僅代表爭取自由的和平方式,它需要呵護。一手持蠟燭,一手護燭火,兩隻手都被占用,人們就沒法子撿石頭還擊了!

要鎮壓這樣的遊行隊伍,需要有更加殘暴的勇氣。要下達這樣的命令,需要泯滅人性。

而要產生奇蹟,無論種族,需要一個「舉頭三尺有神明」的國度,無論朝野,需要一種「天地神祇,昭布森列,非可誣也」的敬畏。


1990年德國郵票。右上方圖標文字是:「萊比錫,1989」,正下方一行文字是八九年周一遊行最著名的那句口號:「我們就是人民」。圖中央:遊行的人群和標語環繞尼古拉教堂。(尼古拉教堂網站)

教堂門一開,弗瑞爾再度驚訝了:外面人群密集。共黨員捷足先登也就1000人,聚集在教堂外廣場上的後來者足有1萬多!有的已經蠟燭點燃在握,靜候著裡面和平祈禱的人們。

今日事事出乎意料!弗瑞爾大聲招呼門口的守候者們往旁邊讓一讓:我們有2000人要出來,加入你們當中!


克利斯蒂安.弗瑞爾牧師在他的教堂裡。(弗瑞爾牧師提供)

時間是下午,時辰是酉時,萊比錫的主流正脈從起搏的心臟湧動而出,祈禱者們默默走出教堂,走進人群。燭光交匯處,一脈熠熠生輝的人流漸次形成,緩慢地向卡爾.馬克思廣場移動。

——那裡是每次周一遊行起始的聚集地。途中7萬6000名德國軍人嚴陣以待,上堂的AK-47衝鋒槍口對準了行進的人流。每人只發一彈,就足以把每個遊行者撂倒或消滅七次之多,而他們每人配有子彈18發。那些列陣的蘇製坦克和每一個指向人群的黑洞洞的砲口,都散布著1953東德年事件、1956年匈牙利事件、1968年捷克事件和1989年中國天安門事件的血腥氣息……。隊伍走過軍陣,沉默的人群耳邊想起弗瑞爾牧師的大聲訴告:不要訴諸暴力,愛你的仇敵(Liebe deinen Feind)!舉起你的手,遮住燭火前的風,保證它不熄滅。我們只是徒步走過去,我們同時為他們祈禱。

四面八方的人群在卡爾.馬克思廣場聚集後,將沿環城路繞行一周,再回到尼古拉教堂。每周如此。這一次他們能全數回到尼古拉教堂嗎?如同無人預知「卡爾.馬克思廣場」這個名稱不久將還原為「奧古斯都廣場」(Augustusplatz)一樣,這是天問,無人能夠回答。

那一天的遊行場面浩大,卻標語極少,口號聲也不多,古老漆黑的街道上,幾乎只有萬千人頭在沉默中緩緩向前湧動。全城的神經脈衝都被這一壯舉揪緊,沉默的隊伍中,開始有人向臨街窗戶裡的旁觀者高喊:「到街上來!」

萊比錫脈管的鮮血,漫過了馬克思廣場,溶解著橫亙在前途的血栓,開始沿著城區的環形街道湧動。城區上空響起了人們的簡短呼聲:「不要暴力。」


1989年10月9日那一天的遊行場面浩大,萊比錫脈管的鮮血,漫過了馬克思廣場,溶解著橫亙在前途的血栓,開始沿著城區的環形街道湧動。城區上空響起了人們的簡短呼聲:「不要暴力」。(AFP)

隊伍在馬克思廣場掉頭向北,沿直奔歐洲最大的火車站之一,萊比錫火車總站。

這是萊比錫人流最大匯聚地,每日客流量15萬,這裡也是每周一遊行必經之地,因此早已戒備森嚴,附近到處是滿載軍人和警察的車輛,一萬三到一萬五千名軍人、警察列陣成牆,準備開火,決意阻止遊行隊伍通過。

不斷有人群加入行進中的人流,人群迅速膨脹,看得見警察陣列了,迫近那些盾牌棍棒槍械了,危機陡然升級。隊伍繼續緩慢前行,燭光被擴展中的人群稀釋,如同分布在曠野的螢火,顯得更加明亮。街道格局被打破,湧動的人流布滿了機動車道、自行車道、人行道等所有空間。人們挽手並肩,以漫步的速度繼續向前湧動,口號逐漸變成了「我們就是人民」(Wir sind das Volk)。

這句德語有三個重音,三個重音反復地有節奏地爆破,撞擊大氣,如席地滾動的雷聲,漫捲起臨危不懼的勇氣,從萬千昂起的頭顱升上夜空。

這是秋季的夜空,深邃高闊,燭火對應星光,人性仰視神性,燦爛與共。

——軍人警察「沒有出手」,「他們什麼也沒做」,在最後一刻,他們站在一旁,讓遊行隊伍通過去了。

不只沒有出手!「一個接一個,你聽到『卡塔』,軍人扔掉手中的槍械、接過蠟燭的聲音。然後又是一聲卡塔,接著又是一聲,又是一聲。所有的軍人,開始扔掉他們的搶,接過蠟燭。他們轉身面向俄國坦克。俄國坦克可以把他們全殺死,但是他們轉過身來面對軍營。」

不足半小時,遊行人數已增加到7萬,除卻老弱病殘,在當時人口50萬的這座城市(一說40萬),這個數字相當於傾城空巷。

環城街道不長,人群流動密度激增。隊伍經過萊比錫消防總隊的時候,消防隊長剛好接到東柏林來電,問詢萊比錫情況。啞然失語的消防隊長乾脆把電話聽筒直接對準了窗外,密集的人流正緩緩通過街面,東柏林當局從聽筒裡聽見了萬眾一心、三聲一組的重錘反復砸響:「我們——就是——人民!」(「Wir——sind das——Volk!」)

東德40年的銅牆鐵壁正在經受歷史上最嚴峻的撞擊。


「我們就是人民!」(「Wir sind das Volk!」)1989年萊比錫的周一遊行口號,聲聲撞擊著東德40年的銅牆鐵壁。(Mus Lim/維基百科)

隊伍繼而折彎西南,環城路西南角Runde Ecke是德國統一社會黨萊比錫總部所在地,也是萊比錫的惡性腫瘤史塔西總部所在。這座黨部辦公大樓儼然武裝起來了,樓裡燈火通明,樓外武裝軍警戒備,樓下警戒線分明,樓上機槍就位。

下午4時就接到六人緊急呼籲的市政府,直到遊行隊伍走出教堂也未回覆一個字。不過官員們的緊張程度絲毫不亞於弗瑞爾牧師和所有遊行組織者。超過7萬之眾的民眾壓城而來,「不要暴力」、「我們就是人民」的聲浪海嘯般漫捲……道路充塞,交通中斷,司機們乾脆棄車加入隊伍。

大樓裡,萊比錫祕密警察上尉拔出了手槍。你死我活,共產黨人的典型思維在全世界都一樣。

下午6點30分,在多次與東柏林德共中央聯繫之後,赫爾穆特.哈肯貝格(Helmut Hackenberg)再度撥通柏林電話,他問埃貢.克倫茨(Egon Krenz):開槍,還是不開槍?克倫茨是東德政治局最年輕的委員,主管東德安全事務,中國6月血跡未乾,他率東德黨政代表團訪華,對中國同志的強硬手段公然表示讚賞,此舉使他成為東德總書記埃里希.昂納克看好的接班人。聽筒不用放到視窗,克倫茨也可以聽見萊比錫的血脈湧動之聲。這座城市已經開始呼吸,正在甦醒,誰敢負開槍的責任?

克倫茨沒有做主,放下電話前,他告訴哈肯貝格:需要徵求他人意見,等我電話。

昂納克已經下達過嚴厲鎮壓反革命示威的命令,相關的警告明確下達到了各機關工廠學校教會,軍警坦克已經名處就位暗地布網,人們卻依然上了街!上周一一萬五的遊行人數已經是前周一的兩倍,今日不用統計也知道人數增加幅度大大超過幾何級數了。這個強硬地踢出去的球,居然被弗瑞爾們柔軟而堅定地拋回來了。萊比錫市政府委員們都在,圍著他們的市委第一書記聽候柏林指示。「卡塔」一聲東柏林那邊電話就放下了,「時間像停止了一樣漫長」,大樓裡無聲的焦慮如樓外的呼聲一樣密集。

那個不作為的臨時決定,是所有人分別做出的。

依照時間順序,歷史記錄是這樣的:

先是大街上,6點過,軍警武裝放下了手中武器。意味深長的是,他們不僅放下了武器,而且在回身面向坦克時接過了燭火。

然後是萊比錫東德黨部,7點左右,在與柏林最後一通請示電話無果而終後,良久,市委第一書記哈肯伯格啞著嗓子開口了,他徵詢在場全體黨委成員的意見,還是那個問題:開槍,還是不開?這等於問他的下屬承擔血洗萊比錫的責任還是承受群眾衝擊大樓?接受黨的處罰還是接受歷史審判?服從權力意志還是順從民眾意志?堅持良知底線還是恪守黨性原則?選擇敵基督的馬克思還是認可教會代表的上帝?

他聽見的回答急切而明確:不要開槍!而且,撤下軍警。

在場的教育部長沃茨一定發表了意見。事實上他是萊比錫黨內開明力量的核心成員。關於萊比錫六君子非暴力倡議書之產生的另一種說法是:周一遊行前兩天的10月7日,沃茨就與喜劇演員兼作家蘭格會晤,希望與教會展開對話。沃茨詳知10月9日當局將對燭光遊行採取中國解決模式,所以那一天,他首先召集了另兩位萊比錫政府內部的改革派同事碰頭,一個是與馬祖爾保持密切聯繫的文化部長梅耶,另一個是鼓動與宣傳部長鮑莫爾特,三人一起尋求避免暴力鎮壓的解決辦法。

草定行動方案之後,他通知萊比錫大學的蘭格和神學家齊默爾曼即刻前往馬祖爾處碰頭,接著三位部長一同驅車前往馬祖爾處,六人共同商議起草、發表非暴力呼籲。也是由於他的強力影響,這份呼籲在所有教堂的和平祈禱儀式上宣讀,並經宣傳部長鮑莫爾特的直接指示,在這座城市的廣播中反復播放。沃茨雖然身在官府,對教堂組織的和平遊行性質應當心中有數,即便1萬人變成了7萬,他們也不大可能占領這座的黨政大樓。他們的目標有限,7年以來,沒有一次不是繞環形路一周,然後返回教堂。這個資訊對在場的黨委們是一個定心丸。不過責任問題依然泰山壓頂,即便今晚安然度過,承擔抗命責任的肯定是萊比錫第一書記哈肯伯格。

但是這位第一書記聽從了自己下屬的建議。

這是萊比錫千鈞一發之際,預期的槍聲沒有響起的直接原因。

接下來是東德黨中央,7點30分,萊比錫黨部大樓哈肯貝格辦公桌上的電話鈴聲大作,守候在一旁的哈肯貝格抓起電話,聽筒裡傳來了柯倫茨的指示:避免與人民發生任何衝突,撤離所有軍警武裝。

哈肯貝格放下電話長出一口氣。壓頂不去的楚格山峰突然漂浮而去了,不可思議。

周一遊行隊伍順利通過萊比錫黨總部。再折彎便向東了,那是尼古拉教堂的方向。血液開始向心室回流了。

最如釋重負的是弗瑞爾牧師——如果回到教堂後他沒有因為突然放鬆了緊繃的神經而虛脫的話。2000人安全歸來,1萬人安全歸來,7萬多參與者悉數安全歸來了!

蘇聯共產黨領導人戈爾巴喬夫在那時說了一句警世名言:「生活將懲罰那些遲到的人!」此前5月他訪華,天安門的和平民主抗議浪潮席捲了他腳下的紅地毯,同情學生的中共總書記趙紫陽給他留下了「最好的印象」。在接下來的東德民主浪潮期間,他將蘇聯10萬東德駐軍按兵不動,這一明確默許對東德是一個直接信號:自戈老闆上任,蘇聯改主意了,絕無可能再像1953年、1956年、1968年那樣支持並直接鎮壓和平抗議活動了。更毋庸置疑的徵兆,是緊要三關的今日,駐德蘇軍依然在營區按兵不動。前西德總理勃蘭特後來向媒體透露說,這是蘇聯當局當時直接下的命令。昂納克有權下令屠殺,但萊比錫地方官員在最後一刻決意抗命,而東德政治局許多成員更進一步:他們決定讓這個正在生病住院的總書記下臺。

——不需要知道這許多幕後消息,在弗瑞爾牧師的感覺中,那次周一遊行之夜,「是耶穌精神之夜,因為那一夜無以成敗論是非,無以輸贏論高下,無人被打翻在地,無人丟失顏面。」牧師的感覺超越個人利害、超越群體利益、甚至超越教會「肢體」,涵蓋對立的雙方及至全體:「那是一種巨大的被拯救的感覺」。

他此時疲憊不堪,從人海中抬起頭,目光越過生命中的高跳臺,仰視星空,無限感恩。就在那時,他領悟了那些凌亂碎片的拼貼玄機:

「當你看見它們如何拼起來的時候,你就知道那不是偶然的,那是必然的。」

剛剛經歷的是怎樣一幅神蹟昭昭而波瀾壯闊的畫卷啊!「自今夜起,東德已經不再是從前的東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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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歐歷史進程改變了方向,加快了步伐。弗瑞爾的拼圖板上,「自由」兩個大字從碎片中迅速組合呈現,三色旗伴著每一天的太陽徐徐上升。逆轉已經不再可能。

此後第1天(10月10日):一位東德外交官,內褲裡藏著謝夫克在尼古拉教堂鐘樓頂錄下的遊行實況錄像帶,平安離開了東德。

第2天(11日),萊比錫7萬人和平遊行的畫面傳遍世界,燭光照亮東德更多人的靈魂。同日,波蘭政府宣布,拒絕把試圖經由波蘭離開東德的市民送回東德。

第4天(13日),東德幾乎所有被囚禁的良心犯獲釋。

第7天(16日),東德各地效法萊比錫,爆發了更大規模的周一和平遊行。而萊比錫周一遊行的人數再度翻倍為15萬。

第9天(18日),德共總書記昂納克下臺。局勢至此明媚清晰如春,陽光雨露初臨大地,德國各政治反對派和政黨應運而生。

第11天(20日),東德政府准許前東德市民返回家園,並首次在媒體上公開與東德市民對話,承諾公民平等旅行權利。

第14天(23日),人們從東德各地前往萊比錫參加(第五個)周一遊行,人數再度翻倍至30萬。並在接下來的第六個周一遊行中,保持了這個數字。


1989年10月23日,人們從東德各地前往萊比錫參加(第五個)周一遊行,人數再度翻倍至30萬。(AFP)

第16天(25日),西德政府代表團訪問東德,兩德分裂40年以來首次實現政治對話。

第18天(27日),東德宣布大赦所有企圖逃離東德的「罪犯」。

第20天(29日),德共撤銷對反對黨「新論壇」的起訴,東柏林市長在市政廳遭遇市民質詢,柏林牆下死難的逃亡者相關問題提上日程。

第26天(11月4日),東德全地爆發二戰以來最大規模的民主示威,百萬市民走上街頭遊行集會,呼籲東德實現民主。此後東德各地的和平遊行失去日程,寫滿的日曆的每一頁。

第29天(11月7日),東德政府部長會議全體成員辭職。

第30天(11月8日),東德共產黨政治局全體成員辭職。

第31天(11月9日),歷史性的一天。51年前的這天是「帝國水晶日」,獄中的朋霍費爾藉著幽暗的光線,在《聖經》詩篇中的兩個句子下面,劃了兩道線,一句是「他們就在遍地把神的會所燒毀了」,另一句是「再也沒有先知說話了」。先知拉著聖徒的手,隔代而往是他們唯一的橋梁。孤獨的朋霍費爾不知道自己凝聚了德國的良知,不知道他的失敗將成為後世勝利的基石,不知道他的精神將鼓舞後人尤其是弗瑞爾牧師走出教堂,更不知道自己將被歸為先知和聖徒行列。51年後的這一天,萊比錫和德國全地「神的會所」挺身而出,柏林牆東西人山人海。

一個巨大的問號如達摩克里斯劍高懸在兩邊人群頭頂:這堵28年來不斷濺染逃亡者血跡的大牆是否跟它的締造者一起「辭職」了?自動射擊裝置、百米追蹤的警犬、荷槍實彈的軍人依然在暗碉密堡裡值班嗎?

上帝默不做聲。經過三旬風雲激盪,日子突然失去了鐘擺,人們莫知所終。柏林牆東邊,一個小夥子突然離開了人群,一腳踏入了東柏林圍牆的禁區,把自己置於可能被射殺的境地。眾目睽睽,鴉雀無聲,小夥子一步千鈞,向柏林牆緩緩靠近。槍聲隨時可能響起!他可能步克里斯後塵,成為第79名越境犧牲者!

他靠近了大牆。

他舉起了雙臂,攀住了牆緣。

他奮力攀上了這堵大牆!

西柏林的民眾看見了突然出現在牆頂的小夥,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幾乎同時,他們向他伸出了叢林般的手臂。

小夥子向那手臂之林縱身一躍——勢如飛鴻,美如光霞!

當他雙腳落在西柏林土地的一瞬間,大牆兩邊人聲鼎沸,正義的審判轟然到來。

——柏林牆開了,東德復活了,三色旗飄起來了;自由凱旋了,共產主義土崩瓦解了,20世紀乾旋坤轉了;歡樂頌響起來了,勝利女神再度歸來了,歷史終結了。

——摧枯拉朽中,上帝的拼圖完成了。


11月9日柏林牆開了,東德復活了。(A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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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困難重重,民主並不完美,但是我們從來沒有壘起一堵牆,把人民擋在其中,阻止他們逃離我們。」這是甘迺迪26年前在西德柏林牆前演說中的內容。

10月9日回到尼古拉教堂後不久,弗瑞爾被洶湧的和平示威浪潮掩蓋了,直到多年以後,人們才能想起他。而他的故事較為全面地介紹到漢語世界,要再遲數年,直到本文問世。

阻止人們逃離的柏林牆一開,旋踵而至的是狂歡。幸福的麻煩事接二連三,全是東德情人回歸西德懷抱引起的。


東德情人回歸西德懷抱,留下諸多幸福的災難。圖為一對東德夫婦1989年11月15日在勃蘭登堡門前。(AFP)

交通風暴!開牆次日湧入西德的東德人已有10多萬,第三日再有40萬。第四日,柏林牆開牆22處,進出西柏林的人次達到100萬!此後的周末,湧入的人數據說超過200萬。

西柏林何止人滿為患,它道路堵塞,車為累贅,地面交通癱瘓;地下鐵路則過度擁擠,被迫暫定或改為快線通過。空中交通擁擠狀況接踵而至:西柏林機場上,各航班滿載東德旅客晝夜不停地飛往西德各地,幾十個國內航班早已提前全部訂滿。

開牆一周之後,570萬東德公民(近東德半數),獲得簽證,即刻加入了前往自由世界的旅行大軍,而簽證的數量依然再增加。國際航班蜂擁而至,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要見證德國歷史性的時刻。

柏林空運的主角美國,兩屆總統在柏林牆下發表震撼世界演說的美國,興致勃勃捲入了這場交通奇觀,泛美航空公司在全球各地排安排了近20次抵達柏林的航班。柏林上空幾乎再現50年前柏林危機時的空運奇觀。

大排隊現象。各商場、超市、包括性商店,持續推遲夜晚打烊時間,可是東德好奇人群的隊伍依然如長龍旋轉;食品雜貨連鎖店前的長隊,是為了領取西德贈送東德人手一個的歡迎袋。

各郵局、各銀行門口的隊伍,是為了領取西德贈送東德每人100馬克的歡迎費,隊伍長度以公里為計。每一個已經開通的過境邊卡長而又長的東德人長陣不分晝夜,是為了早些進入西柏林。更長的是車隊!柏林牆邊境通往西柏林的所有道路全天候擠滿車輛,所有道路完全堵塞,水洩不通的公路長達50公里!西柏林人對此嘆為觀止:「哦,我的上帝,他們可真有耐心!」西德電視臺的解說詞是:「我們排了40年隊的兄弟姐妹來到西方,第一件事居然還是排隊!」全世界都明白,東德人的耐心明碼標價了,是自由牌的!40年奴役,28年等待之後,排幾公里、幾十公里的長隊算什麼!

停車奇觀。東柏林成了世界最大停車場。迫於無法緩解的交通壓力,西柏林大小媒體悉數發出緊急呼告:西柏林人上街不要開車,東德人前往西柏林也不要開車,東西平等:能步行,都步行。望著蔓延幾十公里往西柏林磨磨蹭蹭的車隊,誰都知道,步行雖慢,開車更慢,還鬧心。於是,東柏林市區一時間成了最大的免費停車場,大街小巷廣場公園……到處停泊著東德各地的車輛。
 


1989年11月9日柏林牆開牆後,出牆人流洶湧,為緩解西柏林交通,東柏林成了大停車場。(AFP)

免費事件。非此幾乎不能表達西柏林對自己情人回到懷抱的激動。為東德遊客免費的東西太多了。每人100馬克免費的錢、為繼續免費和緩解交通風暴而開往東德的運鈔車、裝了咖啡和巧克力的「歡迎袋」、免費可口可樂……。

東德人久違30年的西柏林歌劇院,莫札特歌劇《魔笛》免費上演;東德人久違30年的西柏林足球場,一萬張西柏林足球大賽入場券免費。還有民間自發的免費:柏林牆關卡處,西柏林人拿著香檳、麵包、鮮花、糖果、香蕉(東德一直沒有香蕉),有些乾脆拿出小面值的西德馬克,夾道歡迎從牆裡出關的東德人。

進了城,免費項目沒有完,西柏林人這些日子擠著上街,重要目的是擁抱自己的另一半。滿大街人,看看衣裝就知道誰東誰西,而且東德人走路東張西望、沒有目標,到處停留,瞪著好奇的眼睛……。那些日子西德不分職業,使用頻率最高的公共用語是服務行業用語,「我能幫你嗎?」當然能!出租車免費拉一趟觀光不奇怪,義務步行帶路更常見,最方便實惠的是請吃請喝,西德餐館的飯怎麼都比東德的好吃……

東德向西傾國,所有幸福的災難之後,留下了西柏林滿大街垃圾!40年脫離文明世界,那是他們的標誌。也有40年不變的標誌,依然與免費有關——

11月14日,柏林開牆第5天,西柏林的美國紀念圖書館怯生生走進來一位中年人,東德中年人。來到櫃檯前,他小心翼翼掏出兩本書,說:我還書。站櫃檯的圖書管理員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柏林牆剛開沒幾天,人們都忙著在街上轉悠呢,這位東德人這麼快就借了書,已經讀完了?可是面前此人肯定來自東德,他說他要還書肯定沒錯!管理員接過兩本書,打開扉頁,一看出借日期,他就嚇了一跳,竟是1959年!再細細看看,沒錯,就是1959年——30年前。他抬起頭,重新打量眼前這個東德人,就聽見對方說:對不起,這麼久了才還回來。末了,管理員弄清了:這人來自東柏林,確切地說,是當年一位東德大學生。

1959年柏林牆建牆前一年,這位大學生來到西柏林這個圖書館,借了這兩本書。此後不久,就失去了歸還的可能。這位還書人一再抱赧:多年以來,他一直為自己不能及時把書還上感到慚愧!所以他進入西柏林第一件事,就是還書。兩本書完整無缺。

柏林牆開了,牆上到處被砸的都是窟窿了,東德警察依然在牆上,踩著腳下人海,面無表情地在心裡翻江排浪;西德警察也依然在牆下,忍看啤酒倒進他人肚腑,巴望趕快下班,好混入人群一起狂歡。

德國人做什麼都認真到刻板。當年為了逃離東德,他們認真地刻板出多少人間奇蹟啊,從自製潛水艇到改裝小汽車,從熱氣球到電纜圈,從掘地三尺數英里,出口瞄準西柏林家後院廁所,到窗口跳高樓,對準地面撐起的床單……,事事自己動手,計算測量材料手工……樣樣精確到位,人人一絲不苟,各個都是專家。連半夜大街上行路,紅燈前即便無一人一車,依然等候綠燈。

只有這一次,開牆的巨大的幸福使邏輯嚴謹的德國變成了浪漫童話世界,於是在所有免費之上,西柏林美國紀念圖書館裡發生了一項最大的免費事項:遲到30年才來還書的東德前大學生,被免除2000馬克的逾期罰款,免費借閱30年!這是全德歷史上最長時間的一次性免費借閱。免費奇蹟接著生效,這位前東德大學生讀書本性不移,書剛一入庫,他立即重新辦理了借書證。

揪心的幸福持續不斷,到了12月22日,兩德人民經歷了70多天的揣測、觀望、等待、期盼、忍耐之後,封閉28年的勃蘭登堡門打開了大門!兩德貫通如一。


1989年12月22日,兩德人民經歷了70多天的揣測、觀望、等待、期盼、忍耐之後,封閉28年的勃蘭登堡門打開了大門!兩德貫通如一。(AFP)

東西兩德兩位總理,東西兩柏林兩位市長,在這歷史性的時刻登上講臺,發表演說。兩天後,東德取消了對西德封鎖國門的簽證業務。英國《衛報》姍姍來遲地評論說,從那一天起,德國的心臟開始跳動。

英國《衛報》錯了,早在七年前,德國就在萊比錫的尼古拉教堂裡開始做心臟搭橋手術,這修復的心臟在10月9日首次周一遊行時就正式起搏了。勃蘭登堡門的開通,意味著德國全線血脈暢通無阻了!

弗瑞爾牧師的40苗燭火,驅散了東德40年極權統治的黑暗,點燃了自由統一的曙光。


弗瑞爾牧師的40苗燭火,驅散了東德40年極權統治的黑暗,點燃了自由統一的曙光。圖為2006年2月6日弗瑞爾牧師在聖.尼古拉教堂前的一次燭光集會。(Getty Images)

柏林牆坍塌兩周前,來自各地的萊比錫周一遊行者曾打出過一幅醒目的標語:「英雄城市」(德語「Heldenstadt」),表達他們都這座城市的讚美。

柏林牆倒塌後幾周後,人們在這座英雄城市裡發現一幅垂掛的巨型標語,上面的幾個大字奪人眼目:「教會,我們感謝你!」

古老名勝的尼古拉教堂建築,因其東德和平革命策源地的人文歷史特色,更為世界矚目。

與東方淪陷地相對應,「89」之後,印度婆羅米人發明的阿拉伯數字中這兩個字,成為德語中的特殊名詞,成為德國的慶典符號,「89之秋」(Autumn 89)在歐洲意味著「民主的甦醒」(The Awakening of Democracy)。

每年10月9日前後的那個周一,德國及世界各地人們匯聚萊比錫,慶祝東德回歸自由世界,入夜,萊比錫城市最高層建築上「89」兩個字居高臨下領萬家燭火,點亮整座城市,禮花飛上天空,周一遊行的那條環城路上,人頭攢動,彩旗飄飛,早已積澱為文明人類歡樂情感模式的貝多芬第九交響樂終曲《歡樂頌》,被其子民賦予了當代意義,響徹那片燈火之海……

弗瑞爾牧師這位與上帝簽約的人、萊比錫心臟守護人、8年以恆的燃燭人、和平祈禱領銜人、走上街頭的上帝的信使,被尊為「最優秀的牧羊人」、「和平革命之父」。「他的勇氣改變了一個國家」。他的上帝看見了他持續點燃的40苗燭光,聆聽了他每周一的和平祈禱,回應了他關於被奴役者曠野流浪40年的扣問,在東德專制統治40年國慶的時候,克平了那座大牆,拉下了專制鐵幕,消解了那個極權國家。

二戰期間,德國牧師馬丁.內莫勒(Martin Niemöller)、迪特里希.朋霍費爾(Dietrich Bonhoeffer)、卡爾.巴特(Karl Barth),是反抗納粹的英雄;冷戰以後,匈牙利紅衣主教約瑟夫.閔真諦(Jozsef Mindszenty)和波蘭的羅馬天主教皇保羅二世,是抗衡共產極權的先驅。


納粹時期德國牧師迪特里希.朋霍費爾(Dietrich Bonhoeffer)是弗瑞爾敬重的楷模。圖為1932年3月21日朋霍費爾與會眾共度周末。(維基廣場)

歷史的度量衡遠遠長於人生尺度,常使生長於奴役時代的反抗者在無休止的黑暗中悵然。雖然如此,弗瑞爾牧師於天道隳廢時代聞道敲鐘,在暴戾當前時刻秉燭立世,證明他是當代的摩西,是現實困境中文明的脊梁。大浪淘沙,百年以後,他將與以上帝的尊嚴抵抗極權的同行與先輩一起載入史冊——不僅是因為他的勝利,更因為他不計成敗的持守。(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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