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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天臺二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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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晨,阮肇入天臺頗遠,不得返。經十三日,飢,偶望山上有桃子熟,遂躋險登,啖數枚,飢止體充。欲下山,以杯取水,見蕪青葉流下,甚鮮;復有一杯流下,有胡麻飯。乃相謂曰:『此近人家矣!』遂渡山,出一大溪。溪邊有二女子,色甚美。見二人持杯,便笑曰:『劉阮二郎,捉向杯來。』劉,阮驚,二女欣然如舊相識,曰:『來何晚?』因即邀還家。南壁、東壁,各有羅帷絳帳,角懸鈴,上有金銀交錯。侍婢便令具饌,有胡麻飯,山羊脯,甚甘美。食畢行酒。俄有群女持桃子,笑曰:『祝汝婿來。』酒酣作樂,夜後各就一帳宿,婉態殊絕。至十日,求還,苦留半年。氣候草木,常似春時,百鳥啼鳴,更切鄉思。女遂相送,指示歸路。至家,鄉邑零落,已十世矣!」

明人馮夢龍先生編著的《情史》,收集了紅塵千萬載的迢遞時光裡,不盡的癡男怨女,於這浮麗人世的貪戀繾綣。詩歌、仙女、樵夫、官人、媚仙、雲霧後的河山綿邈,《情史》於人,是真的故紙舊雨……不知哪一冊哪一行裡,哪一則情深似海的故事,是某一世你我的往事。

是春梅子熟時的山間,林花謝過,春老矣。兩位稚秀的少年樵夫,布衣草履,負柯踏行,在山野深處失去了歸路。如此日升月落,反復十三日。踏過黃昏裡一片碧茸茸、光影幻錯的芳草地,是哪一棵桃花樹下,便一腳遁入了另外的時空呢?

暮色降臨山野,婉轉流淌的溪水邊,兩位少女迎上前,「來何晚?」——家常的問候,沒有尋常兒女的嬌憨情態,故作試探,盤問,她們彷彿前生分手的情人,在這春天的黃昏,花落繽紛的暮色裡,再相逢。夕霞晚照。這樣豔冶的情節,「即邀還家,南壁、東壁,各有羅帷絳帳,角懸鈴,上有金銀交錯。侍婢便令具饌,有胡麻飯,山羊脯,甚甘美。食畢行酒。俄有群女持桃子,笑曰:『祝汝婿來。』」鶯歌燕舞的女孩,一如人間尋常巷落鄰里的小姊妹,聽見隔壁有貴客來,便呼啦啦地圍來了一屋子,明眸柔荑,巧笑倩兮,個個如綾羅裡裹著新髮的一支花,喜笑顏開,釵環垂絛,衣襟裙帶間盈盈的香。

這一番誤入桃源深處的遭際,不知天上人間,桃花林裡的晚風穿窗來到,綾羅帳幔被薰風吹起,香閨裡點燃了宮紗燈,一盞盞金橘子的橙色燈火,照著風裡蕩漾的柔幔,釵環叮噹,晚風吹來桃林中花魂一般的暗香,美酒佳釀,交杯換觴,微醺的醉意裡,少女嬌嫩的笑語嫣然,在年輕的樵夫眼前漂浮了起來……。

「至十日,求還,苦留半年。氣候草木,常似春時,百鳥啼鳴,更切鄉思。」這誤入仙境的二位山野樵子,本是見識拘謹的人家兒郎,繾綣裡定有萬般的百思不得其解吧,惦記著溪水邊的那兩捆柴禾,砍柴的斧柯不知是否還忠實地原處候著,他們還擔心回家後父母的責難。

起初,女子苦苦相留,見少年的思鄉之心,亦是苦苦。於是,「女遂相送,指示歸路」依然是碧葉流水,鳥兒啁啁,林間嫋嫋著清晨白霧,尋常的道別,從此隔開時光,遂成永決。

她們是人世陰陽的曖昧邊緣,永恆的花妖,時光裡不死的精靈,她們愛了就愛了,遇見了又別過了。一如烈日暴雨後的彩虹橫出,豔麗華美,激湧橫貫——卻又全然無能把握。

她們是天界的仙子還是山間修煉的小妖呢?從前的時光裡,這些精靈的少女,她們從少年郎家貧寒的灶間,裝水的水缸裡跳出來,從書齋張掛的畫裡翩翩現身,有時候她們還喬裝可憐地,出現在渡口,彷徨無依的樣子,實際上,她們是從海底的龍宮裡出走的女孩兒。她們最尋常出現的,是在客棧夜晚的燈光裡,和夢一起擁到旅人紛亂的睡眠裡。

到末了,人們也不知道,伊人到底是仙還是妖。這些無辜的凡人,忠實地居住在他們無能幻化的肉身裡,惶惑,失落,思念,惦記,或者由此明白人力背後的莫測。

這些仙妖出沒的時光,是曼妙有趣的人間。她們無父無母,自由自在,神通廣大,不缺錢花。在世間逗留的時間,任由她們的興致而定。她們的出現和隱沒,向凡夫俗子的人們,昭示著肉胎凡身,生老病死的平常人間之外,有著曼妙和神奇的天界存在。她們能破除常人世界的種種迷障,種種規則,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不為肉身所累。

「至家,鄉邑零落,已十世矣!」春日遲遲,千秋已逝。青瓦房舍的舊家園,桑梓依舊,出沒的盡是陌生面容。當頂的豔陽照著,墟煙村落間,升騰著一層青紫的炊煙。暮春,四野的草木格外地蔥蘢,陽春時的花光豔影,都一徑地沉了下去,沉成靜穆的碧綠,蔥蘢裡有著一種森然。

文章至此的嘎然而止,讀書的我一如這下山的二郎,俯瞰山下阡陌村舍,雞犬人聲,心頭生出無限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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