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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敬世間為仲育生作譜者仲聿修


歷史長河,悠悠流淌,中華大地上,經歷上世紀的中華文化斷層和現代進程,大多的家譜難以為繼。(Getty Images)

文 _ 仲昭川(仲維光堂侄,本文由仲維光供稿)         

人之為文,內神使然。非外物也。

文之大者,莫過人譜。非曲譜也。

作人譜者,天之史官。

01

日前有魯西賢人仲聿修者,因做仲氏族譜,輾轉致信,問我一事:我祖父仲崇慈,跟仲育生是否同為一人?

仲聿修先生為解此謎,數年間遍查資料。同為一人,推理無疑,卻無檔案證據,難以入譜。他在網上曾問我早年移居國外的堂叔,也只知仲崇慈,不知仲育生。

北京大學中文系,到近年才有第二個仲姓本科生。此前百年間,只有一個叫仲育生的,是風雲人物,時任北大學生會會長,跟楊伯峻同班,畢業後回山東做了教育局長。

我爺爺在族譜裡是崇字輩,叫仲崇慈,我媽媽都沒見過。莫說仲育生,即便仲崇慈這個名字,對我也很陌生,人們口中都是你爺爺如何。

的確,他是北大中文系畢業、回鄉後做教育局長,為名留青史,履職期間還獨力編寫中華字詞大典,積勞成疾,四十九歲因肺癆去世。

我進北大後,宿舍始終跟中文系同學挨在一起,好似冥中注定。雖喜研命理,至今我也未解其中術數玄機:祖父1928年入學,我1982年入學。

顯然,仲聿修先生等於讓我確認一個蓋棺問題:你爺爺是不是你爺爺?

仲育生,按正理是我爺爺的字。正如毛詠芝是毛澤東,後來不再使用。

事實上,也從來無人提起祖父的這個名字。歷史就算近在眼前、血脈相關,也能漆黑一片,並不奇怪。

這次仲聿修先生不僅要核對這個名字,還想採集子孫對仲育生的回憶。

作譜者的工作都是無償的,在自顧不暇的世界裡,卻比我們後人更關心祖輩的生平。無奈,我必須再去問家中長輩。

我對自己這種無奈,尤感無奈:人類、家國、宗族、血脈究竟何指,人死了還會留下什麼,有誰會在後世關注你?

類似問題,本來都有答案,卻因仲聿修先生的出現,變得不同。

人立天地間,為人類者奈祖國何,為山河者奈宗族何,為大家者奈小家何,為親友者奈自己何。

各種無可奈何之間,每每有人仗義行之。仲聿修先生所為者,又非義字所能蓋也。

02

我從小就喜歡給人當爺爺,受了很多懲罰也癡心不改,因為我也是個有爺爺的人,還知道我爺爺很厲害。至於具體怎麼厲害,不記得有誰跟我詳細說過。直到有了高考,我爺爺才被人們頻繁提起。他是我們的榜樣、也是家族的驕傲,只因上過北大。

他也是大難不死。冬天生下來,是雙胞胎的老大,放在熱炕頭上取暖,差點被悶死,後來終生體弱多病。這兩位爺爺,還有個哥哥,是我唯一見過的爺爺。我叫他五爺爺,是家族排行,中年後一直住在北京靈境胡同,對我關照有加,象棋我從未贏過他,直到八十年代去世,比兩個弟弟多活了很多年。

據知,在三個親兄弟中,我爺爺是最不傳奇的。他的事跡,聽到的很少。大致有兩由。

一是家族成分問題,前事不語。我曾為訓誡堂侄,提過我爺爺,自己卻猛然心驚:從小至今,我的父輩一字未提他們的爺爺。後來探知,我曾祖那輩更是囂張,還有從日本留學回來的。魯迅也留學,卻只跟我祖父同輩。

二是我爺爺的堂親表親太多,明序的兄弟二三十個,出了不少政要、軍閥、鉅賈,他一介書生,排不上號。據奶奶說,他是學生會會長,有一次因學潮被抓,他拿出表哥的名片一晃,就被送了出來。奶奶提到的同輩族人,大都是租界和滿洲裡的,誰風光就念叨誰。若問上海或東北的事兒,她對不上號。她知道蔣中正,不知道蔣介石。她說過:蔣中正派特使到家族來發嘉獎令,騎的馬都穿紅衣,四個馬蹄上都戴著紅花。

至於我爺爺畢業回鄉,是因已經有了幾個孩子。他念大學時,全靠我奶奶一邊種地、一邊伺候老小,這也成了他畢生的把柄。

奶奶因此不讓我爸爸讀書,逼得他初中就到東北給表哥看孩子,偷偷自學高中考上長春地院,還成功為人替考,也鑄就他說我永遠沒法跟他比的鐵證。

真不能強行超越。為了上北大,我正正規規念了高中。

奶奶對爺爺最多的回憶是:每次放假回家就去賭錢,根本見不著人,倒也從來不輸。這項絕技,居然隔代遺傳,給了我堂哥和堂弟,而我逢賭必輸。

除了上過北大,我爸爸沒說過我爺爺什麼好話,正如我沒說過我爸爸什麼好話。

我爸爸對子女的孝道教育,是善待並謳歌我奶奶。他從來不說我奶奶是個文盲。

偏偏我自幼在姥姥家長大,知道有文化的傳統農婦什麼樣:姥姥懂三套漢語拼音,愛用四角號碼字典,一輩子喜歡臨摹芥子園畫譜,臨終還閉著眼剪紙了一幅很大的山水百鼠圖,形態各異,因為正值我妹妹本命的鼠年。

反倒是奶奶跟我透露過:家裡姐妹四個,一共請了四個大先生教書,但她們沒興趣,一到家裡三六九開倉濟貧,四人就在後花園搶秋千,盪到高處,欣賞牆外排隊領糧的人,平時出不了大門,也見不著外人。直到去世,她還不識字,重要信件都讓貼心者念,包括我。

總之,作為仲崇慈的嫡孫,我很難給仲聿修先生一個交代。在家族裡,奶奶的事跡遠遠超過爺爺,很多人提起她就鼻涕眼淚的。二老離世相隔久遠,後人情感不同,記憶自然不同。

03

據仲聿修先生所查資料,仲崇慈確曾不同凡響。就族譜而言,應是社會業績。當然也包括他未完成的中華字詞大典。

人間有多少未竟的事業,就有多少空缺的青史。然而,只要有文脈傳承,青史總是完整的。這也是我對仲聿修先生的敬意之源。

關於仲氏族譜,有很多人在撰寫,有的是分譜、有的是總譜,彼此多有通聯合作,我也偶有參與。

難忘的,是我老家黃縣的仲維宜大叔。我很多親戚淵源,都是他從國內外挖掘出來,還親自通話或視頻確認,並作文字勘錄和校對。基於整個族群的工作量,即便正規機構也很難勝任,況他一位不太熟用互聯網的民間老人。我經常搬家、一切從簡,就告訴他,要當面請至少一套他出版的仲氏族譜轉送家人。可是,年初回龍口講課,匆忙中未及拜見,非常內疚。因在那套族譜裡我和父親都有整版彩頁,猶豫再三也不便開口,沒有懇請負責文化館和圖書館的老同學予以官方收藏。

正因如此,對仲聿修先生又有更加的心情:族人萬千,他為我祖父一人考證多年,花費如此心力,我身為嫡系後人愧不敢當,僅能表達幾句心聲。

一個人一輩子,論事跡不外乎三方面:對得起社會,對得起親友,對得起自己。

祖父英年仙去,遺憾必是多方面的。所以,於親於友、或生或死,惟願各自安好,此心一體。

唯獨對歸根結底、百折不撓的作譜者,我此說有些推諉。

祖父在我這輩人,是模糊的傳說。不過,至少對我和我保送北大物理系的姑表妹,他是不朽的傳奇。

從仲聿修先生處,得知我堂叔寫過一篇《吾祖仲由》,我沒看過。堂叔是學者,必是把子路仲由和儒家聯繫在一起的。但我更確信,他作為仲由的75代後人,會著重頌揚子路精神:寧被剁成肉醬,也不改變內心準則。

中國的家風,是代代相傳的,缺了哪一輩也不行。堂叔的夫人插隊後成為紡織女工,靠自學直接考取北大哲學碩士,就住在我宿舍對面的女生樓。可以相信,也有我爺爺的影響。

這個堂叔,是我上北大期間的引路人和資助者,我卻總讓他失望。此次落實仲崇慈事跡的任務,又會讓他失望。因為我知道的太少。

04

中國完整的宗族代脈,只有孔、仲、顏、孟、曾五個姓氏,族譜和家譜合二為一,輩分不亂,從春秋時代延續至今。

氏族線索的難題,都源於記錄中斷。沒有無愧上蒼的文字,僅靠人云亦云的語言,難以傳承。

這也是近來我傾心瑤族絕技的原因。瑤族作為全球分布的群體,有久遠的文字斷層,卻清晰沿襲著口口相傳的古老文脈。

故此,仲聿修先生看似單一的此番追尋,承載著整體的文脈信仰,超越了我家的祖事。

無論從史、志、傳、譜的角度,我爺爺都不是一個社會性標竿。在我們家裡,只有他的照片是跟我奶奶並列的。

老太太親手養大三男五女共八個孩子,活了106歲,壽終正寢。子孫滿堂、人才濟濟的功德,幾乎都算在她頭上。百歲前後的那幾年,每次祝壽都驚動有關各方。

當然,我從不湊熱鬧,且由人罵。

更大原因是:爺爺在我的精神世界占據極大分量。未曾謀面的,都是神。何況是我祖父,更何況我追隨他而進北大。

自從懂事,每年除夕我都步行二里地,從姥姥家趕到奶奶家。伯父會帶我和堂哥堂弟去上墳。爺爺沒有墳,只在祖宅西邊不遠處,有個埋骨的地方,做了方位記號,只有伯父能認出來。磕完頭,再放點鞭炮,我就趕緊吃飯,然後摸著黑,穿過兩村之間土丘連片的正規墳地,回姥姥家過年。大年凌晨要一起去拜年的,全是更緊密的夥伴。

人的軌跡,都只有自己知道,也只有自己拿得出理由。

所有這一切,除了作族譜的人,最終沒有誰能去記載。名人進入史、志、傳,完全是另一回事,都憑現實的人命。

而仲聿修先生這樣的作譜者,出於樸素動機,承擔著天命。

05

不負仲聿修先生的苦心和努力,行文至此,網上消息紛紛傳來,謎底莊嚴揭曉。

我先通過家族群多方徵詢,又經在龍口的伯父和在太原的父親分別確認:名仲崇慈,字仲育生,號仲玉生。其中,仲玉生不常用。

大伯父早已不在人世,否則還要等候他的確認。族譜流傳千古,未敢失去分毫恭敬。族譜,非同其他史料。它以每個普通人為根本,沒有任意的取捨。

史、志、傳、譜,都比其他文體嚴謹,能互相補充,但價值不同。最官方的當然是史:宏大敘事,流布天下。但致命的是:真假互為一體。無意的嚴謹是習慣,刻意的疏漏是變故。變故對誰都是不可抗力,對史家也是。所以,僅僅有史不足明世。

縮小時空範圍,加入地理因素,就有了志。如地方志、人物志等。多是官方行為。但也有剪裁。

傳,很複雜,有官方的、民間的,或正記、或野聞,乃至想像和創作,都取決於作者。
譜,是獨具芳華的一類。它不是官方的,卻是最神聖的。很多人當命來保護,甚至用集體血鬥來捍衛。尤其族譜和家譜,直接對應種姓和血脈,如萬千柔絲凝聚國民,統籌文化。族譜比較客觀、家譜比較詳實,互為參照。

我大學同班的同學,看了仲聿修先生公共號「仲夫子」中的尋文,也深發感慨,他曾祖和祖父均非長子,沒資格保存族譜。他去美國後,找到親近的同族晚輩,主動付錢複印了一套,重八十多斤,兩千多頁。對方怕損壞原件,親手複印,沒有拿到複印店。若干備份已在上世紀焚毀,這套孤本,偷埋地下得存,卻也遭受少許殘失,後又做了第十次修繕。

普遍而言,上世紀的文化斷層和現代進程,家譜難以為繼,多併入族譜,以續宗跡。

當今作族譜者,身負文化復興之任,修續並重,僅憑德高望重、學識通達,還遠遠不夠。起碼在立場上,不是局外人或局內人,而是局上人:必須置身事外、折壽其中,更要明察秋毫、疏而不漏,非凡人能為。

歷代作譜之人,沒有史家的俸祿和地位、更無刑偵衙門的參訪條件,全憑人倫的使命感,矢志不渝、死而不已。面對大量遷徙流變,作譜者漏記一人,便可引為畢生憾事。每逢當事族人,常有閉門不納之遇,親不如疏。最後只能另闢蹊徑,再行探索。

此間苦樂,無處言表。

為人事者,不為人知。

榮辱得失,盡在人譜。

萬物往復,有人則名。

我對作仲氏族譜者仲聿修先生,無以輔佐、更無以為報,唯有膝地感懷。

再多美言,也是遁詞。

生死但有靠譜者,人類不滅。

致敬世間作譜者,謹作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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