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評論 / 第620期 20190213

蒼天不負善良人 ——懷念北大附中蘇世榮老師

by 李昕

蘇世榮老師

文、圖 _ 李昕

幾年前當得知我在北大附中的班主任，化學老師蘇世榮去世時，我的眼淚不住的流。在中共嚴酷的教育體制下，蘇老師不但學術水準高，有優秀的教學方法，更難得的是她的心地和善、做人本分、溫柔忍讓。北大附中的教育是開放自主、多元成長的模式。給學生的長遠發展奠定堅實的基礎，學校注重孩子們的個性培養、嘗試體驗和全方位的素質教育。這種在中國獨樹一幟的辦學模式，與有蘇老師這樣一批好老師分不開。蘇老師心地慈善、桃李滿天下，但經歷過許多苦難。她的離世讓遍布世界的學生們無不傷懷。正當大家慨嘆一位難得的好人悄然離世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讓蘇世榮老師名垂青史。

一、童年時代我對教育的認識

入學的記憶是孩子對教育認識的最重要階段。我上的是現在全中國排名第一的小學，但是教育的嚴苛不但體現在沉重的課業負擔上，也體現在一些老師的為人中。通常人們覺得成績不好的學生會得到水準不高的老師的責罰，然而我是好學生，照樣會挨罵受罰。這種完全超出人性的嚴苛，也是有名的中國特色。

小學一年級，老師課上讓學生挨個背課文。從第一個同學一直到我前面的同學，半個班沒有一個背下來的。我是聽話的學生，頭天已經把老師留的作業背得滾瓜爛熟。可是因為每個背書的同學背不下來都被老師大罵，到我時，我已經害怕得不行了。我站起來一邊背一邊哆嗦，等我一字不差的背完，老師不但沒有表揚我，還訓斥：「你晃什麼晃？」我想老師可能是被前面的同學氣壞了，餘怒未消才會遷怒於我吧？

小學二年級，老師要求寫一篇關於植物的作文。我寫了一種花草，因為是自己的最愛，所以平時觀察格外用心，作文裡，我不但對它的各個部位色澤形態都作了詳細優美的描述，還把藥用功效也一一寫到。通常中國小學二年級的作文水準是三百字，我的學校學業要求高，二年級學生能寫四百字作文。但因為我是有感而發，這篇文章我寫了八百字。沒想到老師給出的評語卻是：「可以參照範文，但不可全抄！」老師連問都沒問我，也沒有任何文章為證，就已經斷定我的作文是抄襲的。其實我沒有參考任何範文，更沒有抄襲。我是得雙百、拿三好學生獎狀的學生，老師仍然對我沒有任何信任。我沒去找老師辯解，既然不信任，辯解可能會有更糟的結果。這讓我之後學習中只達到老師的最高要求就適可而止，不敢有更大的進步。

小學三年級，我數學能考100+10，語文能得98，可照樣挨罵。三年級時班主任老師經常發脾氣，也經常生病。有一次她又病了，我覺得都是我們學生不好把老師氣病了，所以我組織小組的同學每人捐了一毛錢，給老師買了一瓶所謂的橘子汁。這是當時看病人唯一能送的好東西，其實就和汽水差不多。我和同學們都希望老師能感受我們的心意，身體快些好。可沒想到，我們對老師的心意卻成了罪。老師一來上課面沉似水，追查是誰捐的錢，誰提議的。結果我們全組都被罰站，我作為倡議人，被老師趕到教室門外的院子裡罰站。我站在院子裡一邊哭一邊勸老師別生氣，都是我錯了。我生怕自己把老師的身體再氣壞，雖然我一點也不清楚自己錯在哪裡。

再後來，老師讓我作班長，在班上問我，能不能推薦另一個同學代替我作美術課代表，我高高興興、心無芥蒂地推介了一位在美術課上也曾得到過老師表揚的同學，雖然畫的不如我，我一點不覺得把這個位置給他做有什麼不好。美術老師得知後找到我的班主任，非常柔和地懇求：「能不能還讓李昕作美術課代表？這個孩子非常會辦事，全年級的美術活動都是她組織，能留她來幫我我就太感謝了。」我事前並不知道美術老師會給班主任這樣的回饋，班主任也馬上答應了。按說得知自己班的學生是年級裡某一方面的尖子，班主任應該感到高興。可一回到教室，老師馬上就在課上批評我：「你推薦的是什麼人？」其實我推薦誰都會是這樣的結果，問題不出在被推薦同學身上，而是我的美術才能太被美術老師賞識了。但這種副科的能力，在中國一般的主課老師眼裡基本都視而不見，因此也就無法理解美術老師回饋中的美意。

從小學到初中，諸如此類的事在我的學習生活中反復發生。這樣的教育真是讓我越來越感覺壓抑。這是一個奇怪的體系：從小就讓人得不到愛，也不許去關愛別人。

二、蘇老師讓我重新認識了什麼是教育

1987年我進入北大附中後，這樣的認識才被徹底打破。幾乎每一位老師講課都很生動，對學生課業上好的表現，從來不吝惜讚揚，對於超出課本認識的解題方法和主課之外的才能，更是給予更多的支持。這一點，在蘇老師身上表現的尤為明顯，讓我時時感到溫暖。

我高中才從外校考到北大附中，適應環境不容易。剛一上高中，蘇老師告訴我，她很喜歡我那張學生證照片。這讓我很是驚訝。我是個非常安靜的學生，相貌平平，照相時甚至不會笑。有生以來頭回聽到自己的老師會這樣讚賞我，只有心地美好的人才會把別人看得都好看吧？我告訴蘇老師我喜歡畫畫，問北大附中有沒有美術組。她一聽非常高興，馬上熱情地幫我聯繫年級主任，主任又幫我向美術老師提出要求。那時原本學校裡沒有美術組，因為我入學了，美術老師專門召集出了一個美術組，活動時經常只有我一個學生。

第一次期中考試我考了年級第七名。蘇老師竟然來向我認錯，說她很抱歉沒有能及時發現我的功課那麼好。她又讀了我的資料，發現我一直都是學生幹部，不應該讓我只做物理課代表，應該從一開始就對我委以重任。老師用商量的口氣問我：「咱們班還缺個女生班長，你來當好不好？」我聽了心裡真溫暖。要知道，能考上北大附中的外校學生幾乎都是那些學校裡的學生幹部和優秀生，但是很多普通中學考進來的學生，在北大附中很難成為出類拔萃的優秀生。蘇老師當時不可能預料我的功課會這麼好，而且作為女生，數理化會學得那麼好，這根本就不是老師的錯。發現這種情況後重新安排我的工作是她考慮的太周全了，可她卻為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向學生認錯，品格真是令人敬佩。

我雖然當了女生班長，但我其實是不愛在眾人面前說話的人。北大附中的學生是以活躍著稱的，很多人從小就受到中國學生很難得的演講培養。我這個沒有演說能力的人在班上說話，讓同學們聽著很是著急。每當這時，蘇老師總是替我辯護，說誰也不是天生就會，讓大家要耐心給我更多機會鍛煉。

高一暑假的優秀學生幹部夏令營，班裡只有三個名額。她讓我這樣一個不怎麼出色的學生幹部參加了。我從蘇老師那裡得到了很多鼓勵和支持，讓我在新的環境中能夠適應和繼續發展。

北大附中的體育人才很多，我們班運動明星比起別的班要少，運動會的獎牌數總是比不過別的班。但在拔河比賽中，我們全班眾志成城，在老師的鼓勵下煥發出巨大的凝聚力，齊心合力獲得了年級第一名，這算是成長中的我們對老師的細心關愛最好的一次報答。那次，蘇老師笑得特開心。

三、留念，在照片裡，更在心裡

那時北大附中的文理分科比別的學校要晚一個學期。在蘇老師的諸多關照下，我們度過了三個學期。高二第一學期最後一天，蘇老師告訴我們，因為要建文科班，我們班的編號要變成文科班，我們要被分到其他班裡去。老師說完就哭了，我們全班集體發呆，我們知道，蘇老師捨不得我們。有些同學擔心是蘇老師為人太老實，自發去找年級主任討論。但總得有一個班被分的，蘇老師接受了大家都不願接受的事；我們是她的學生，我們也應該像老師一樣，做一個厚道的人。就這樣，同學們全都接受了分班的決定，班幹部們臨時安排了一次出遊。

寒假伊始，蘇老師和我們班同學到紫竹院做最後的聚會。天寒地凍，沒有什麼準備，同學們卻幾乎都到齊了。前些天才哭過的老師，卻笑著和我們紛紛合影，那一天的合影是很多同學與蘇老師最後的合影，她把她的慈愛永遠寫在了那一張又一張的照片裡。她用她的言行告訴了我們什麼是不爭之德，應該用什麼心態面對生活境遇的變遷。

蘇老師（中）在紫竹院聚會時與班幹部的合影，前排右一為筆者。

四、探望老師，得知隱情

1994年很多高中同學大學畢業了，要我組織同學聚會，說最思念的就是蘇老師和這個班的同學們。當年分班匆忙，我這個當班長的也沒來得及把大家的名冊留下，聯繫方式就更不全了。我盡量找到了一些同學，大家在北大附中校園裡見到蘇老師。老師的笑容還是那樣和善。然而，這竟然是我們和老師最後的合影。

1998年時同學們或已工作小有成績，或剛研究生畢業，我又組織了一次聚會，到蘇老師家看望她。我看到老師家裡掛著法輪功的功法演示圖。我說：「您煉法輪功啊？我也煉。因為工作後看到社會腐敗太嚴重，我希望提高修養，至少自己要做好人，不要隨波逐流。」老師告訴我們，她有風濕病，煉功是為了祛病健身。

這時我們才知道，臉上總是帶笑的蘇老師，其實一直被病痛折磨。文革當中，她與很多北大員工被下放到漢中，艱苦的環境對她的身體造成了影響，後來風濕非常嚴重，十分痛楚，這是醫學上難以治癒的慢性病，蘇老師被折磨了很久。

退休後，蘇老師煉功鍛煉身體。但到1999年新一輪的政治打壓在中國發生，社會大環境的變化使蘇老師在動盪的政局中失去了最後一個可以康復的機會。之後她被風濕疼折磨了很久，心情越來越抑鬱，悄然離開了人世。

五、87級高中學生們追思蘇老師

在87級高中，蘇老師教三個班的化學課，學生們全都記得她。得知噩耗，同學們紛紛表示哀悼：

「我當時得知這個消息，拿著電話就無語了……」

「唉，真應該多去看看蘇老師——好人！對我們像自己家孩子一樣親！」

「當年我借用力士香皂的一句廣告語：『電解槽我只用立式！』回答了老師對電解槽的問題。全班哄堂大笑，蘇老師並沒有批評我，使我至今都記住了這個知識！」

「總記得她笑咪咪的樣子。還有大家私下裡親切地稱她『蘇摩爾』（化學當量單位）。記得當時經常在課上看小說。她發現了，只是走過來輕輕敲敲桌子。」

「蘇老師很寬容，我上課搗亂也不發火。懷念……」

「蘇老師和藹，慈祥。寫字時經常愛縷縷捋捋頭髮。」

大學學化學專業、在美國政府和頂級企業工作的同學更加悲痛；「哭！哭！哭！沉痛悼念！蘇老師是不是也去過漢中？我在附中的時候，我媽（被下放漢中的北大老師）到北大附中總找蘇老師，很熟。高考我報化學系，蘇老師聽了很高興。這事我只能慢慢跟我娘講……」

「蘇老師教過我們班化學。去世時年紀還不很大！飲水思源，中學化學的老底兒是我今天在美國工作職業牢固的地基。悲痛。默哀至日落。」

「我還當過她的課代表，工作沒做到位老師也不怪，上北大化學系是蘇老師教得好，哭哭哭！」

六、老校友創建「蘇世榮獎學金」讓蘇老師名垂青史

蘇老師對各個教過的年級莫不如此，不同屆的學生都對老師的品德十分讚頌。北大附中82屆初中畢業生蘇老師也教過。其中的李革，後來就讀於北京大學化學系並取得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成為全球生物醫藥領域最具影響力的領軍人物之一。2017年，他出資二百萬人民幣，成立了以蘇世榮命名的獎學金以謝師恩，這是蘇老師對學生無微不至的關懷的印證與回饋。

在設立「北大附中蘇世榮獎學金」的捐款儀式上，校方評價蘇老師：「用自己扎實豐富的的專業知識，親切風趣的悉心教導，和母親般的貼心關愛，喚醒學生的迷惘，支持學生的成長，身體力行影響了屆屆學子並贏得了他們的敬愛，將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了教育事業。」

（網路視頻擷圖）

多名參加捐款儀式的82屆初中校友們回憶起當年與蘇老師共度的點點滴滴：「蘇老師關愛式的教育方式和很多老師都不一樣。她為人低調，態度自然，我們能感受到她對教育的熱愛，她在教學上循循善誘，引導並激發了我們對於化學學科的興趣。」「蘇世榮老師對於我們不僅是學生生涯難忘的教育者，更是我們心中象徵北大附中精神的引路人。我們由衷希望通過蘇世榮獎學金，激勵更多北大附中學生追求卓越、勇於創新，更多北大附中老師關愛學生、樂於奉獻。」蘇老師的學生還當場背誦了中學時期蘇老師教授的化學元素週期表口訣，幾十年了，仍然不忘。

捐贈儀式在校友們齊誦為紀念蘇老師而專門創作的一首詩詞韻律中舉行。82屆校友們還為蘇老師製作了紀念視頻。視頻中一多半照片，都是蘇老師與我們班不同同學的分別合影。當年那次意外的分班變遷，竟然使蘇老師可以給學生們留下最多的紀念，在這個當初完全無法預知的為她而舉行的儀式上，蘇老師無私、慈善、寬厚、樂觀的形象再次鮮活地呈現在人們眼前。

這真是蒼天不負善良人！蘇世榮老師，願您去了一個沒有病痛和壓迫的地方。您臉上一定還掛著笑容，是開心的笑。◇